吴伟:邓小平“8.18”讲话的台前幕后

1980年8月,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做了题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重要讲话,对中国政治体制中的“权力过分集中”的弊端进行了严厉批判,首次提出了“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改革”的问题。这篇讲话,后来被中共十三大尊为“政治体制改革的纲领性文献”,也被党内外的主流学者们奉为研究邓小平政治体制改革思想的经典。

邓小平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讲话?他此时作这个讲话出发点何在?为什么邓小平讲了话以后,政治体制改革在此后多年却没有下文?这些问题,需要仔细考证当时的历史背景才能作出正确的回答。


一、讲话的两个背景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高层的政治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第一,在思想理论上,经过真理标准大讨论,和中央工作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理论工作务虚会等一系列会议,“两个凡是”在党内越来越没有了市场,邓小平提出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和“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取代了“两个凡是”,成为党的指导思想的主流;第二,在组织格局上,经过“解放思想”和破除个人迷信的大讨论,华国锋作为“英明领袖”的光辉形象已经越来越暗淡,以他为首的被称为“毛派”的力量也在逐步退却,失去一个又一个重要岗位。而邓小平和在党内已经重新站稳脚跟的元老们开始了自己的人事布局,这其中,在农村改革中做出显著成绩的赵紫阳、万里调京任国务院副总理,就是最明显的标志;第三,当年由于毛泽东的支持,华国锋一人担任了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三个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职务。随着邓小平和重返政坛的元老们在中央的政治砝码越来越重,这种情况就显然不能再继续被他们所容忍了;第四,就在华国锋一派的力量逐渐失去其在中央的主导地位之后,原来的经济政策面临着调整。相应的,主持中央日常经济工作的人事,主要是国务院方面的人事,也必然会面临重大调整。

正是由于这些因素,华国锋不再担任国务院总理职务,已是不可避免。现在回过头看,华国锋不再担任国务院总理职务,是邓小平和中共党内元老集团在组织上“解决华国锋问题”整体布局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为了在这个问题上找到理论根据,并得到全党,特别是党的高层的理解和支持,同时也为了给华国锋等人施加一定的压力,这个“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邓小平这篇《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才会应运而生。
这篇讲话的主要起草者,时任中央书记处研究室主任的邓力群,在其回忆录《十二个春秋》中对该篇讲话的背景有过一大段回忆,他明确地说:“小平同志的这篇讲话,其实质是针对华国锋的,为华的下台做准备,寻找理论根据。我们当时没领会到这点。从文字上看不出,他也没和我们讲。”“这篇讲话当时是由华国锋领导的政治局通过的。华国锋看没看出讲话的实质,不得而知。其他人对此只是当做一种专论来对待,反应也不敏锐、不强烈,这里的内容与现实有什么关系?究竟要解决什么大问题?好像没有人发表这方面的意见。过了若干年,着手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时候,赵紫阳抓这件事,胡耀邦也抓这件事,才对这篇讲话予以重视,成为他们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一个理论根据。”

后来,继华国锋之后担任总理的赵紫阳在他的回忆录中也曾经谈到:“邓的这篇讲话还有以下的背景。当时正在着手解决华国锋的问题。邓小平和陈云都认为华是贯彻三中全会的障碍,陈云甚至认为华是造反派起家,不可信任。华的领导地位,邓和陈都不能接受。当时华身兼党主席、政府总理、中央军委主席,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因此邓讲话中所以反对权力过于集中,目的之一就是分散华的权力,首先要华把总理的位子让出来。”
邓力群和赵紫阳的这些回忆都表明,邓讲这篇话的首要目的,并不在于要提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而是要“解决华国锋的问题”。

当然,促使邓小平提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还有另外一个方面的因素,这就是他对毛泽东所遗留下的体制遗产,对文革成因曾经有过较为深刻思考。

早在理论工作务虚会期间的1979年1月27日,胡耀邦曾经向与会者传达过邓听取讨论情况汇报时的一次谈话。邓小平说:“十月革命后六十多年,民主没有搞好。今年上半年要写出一篇二、三万字的大文章,五四发表,从世界历史发展与人类社会的趋势,讲清楚民主的发生和发展。”邓小平认为,“资产阶级以民主起家,反对封建专制,他搞民主超过历史上存在过的一切剥削阶级。无产阶级民主应当是民主发展的更高级阶段,要超过资产阶级民主。资产阶级的好的东西要大大发扬。”他说,“要讲讲巴黎公社原则,一条选举,一条工资制度。我不赞成只讲这两条。最主要的是把官吏从社会主人变成社会公仆。这两条是派生的。如何把主人变成公仆?可能两条,可能三条或更多。”邓小平强调,“我们要人民当家作主。怎样使人民感觉到自己是主人。资产阶级有一套使自己成为主人的东西,选择,立法,可以支配政府。我们需要想办法使人民感觉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今天我讲不清楚,组织二、三十人专门写这篇文章。”

上述这段谈话,是现在能够看到的邓小平在粉碎“四人帮”以后最早谈到要从制度上研究民主问题的一段谈话。笔者查阅了1979年5月4日前后的《人民日报》,虽然并没有发现邓小平所说的那篇讲民主的“大文章”,但邓小平的这段话起码可以表明,在理论工作务虚会那个时期,邓小平对于资本主义民主的起源、发展和历史地位,对于巴黎公社的选举和“把主人变成公仆”的制度,对于俄国“十月革命后六十多年,民主没有搞好”的教训,对于“我们需要想办法使人民感觉到是自己国家的主人”等等这些问题,都是曾经有过明确认识的,这也是笔者迄今为止看到的邓小平对于民主问题最清晰、最明确的一次讲话。邓小平之所以谈这段话,可能与当时理论务虚会讨论情况汇报的内容有关,也可能出于邓小平对文革反思的结果。遗憾的是,邓小平这次谈话,并没有收入《邓小平文选》,也没有在官方媒体上正式公开过。至于为什么没有公开,也许是他忘记了,也许是他在提出“四项基本原则”之后,对“资产阶级民主好的东西要大大发扬”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对此,笔者没有查到资料,不便妄议。

赵紫阳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到:在邓酝酿起草《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这篇讲话的时候,中央“正在起草总结文革教训的文件,即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全党深感由于毛的专断、家长制,把个人凌架于党之上,以至酿成文化大革命这场大灾难。而邓在文革中又深受其害,对此有切肤之痛。因此当李维汉提出要重视肃清封建思想残余的时候,邓很快就接受了。”

赵紫阳提到的“当李维汉提出要重视肃清封建思想残余的时候,邓很快就接受了”的这次谈话,是指1980年5月24日,党内元老、曾经担任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的李维汉与邓小平进行的一次长谈。李向邓小平谈了肃清封建思想残余在党内的影响问题,邓表示同意,并且说,他将在中央会议上认真谈谈这个问题。

同年5月31日,邓小平在同胡乔木、邓力群谈话时,曾经提到了他同李维汉的这次谈话,邓小平说:前些日子,李维汉同志来找我,从“兴无灭资”谈起,谈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党受封建主义的害很重,但是一直没有把肃清封建主义的影响作为一个重要任务来对待。现在,党内为什么有人搞特权?这和封建主义影响分不开。废除领导干部职务终身制、领袖终身制的问题,我们这代人活着的时候,非解决不可。党内生活、社会生活都要肃清封建主义的影响。各种制度,都要从肃清封建主义影响的角度去考虑,逐步加以改革。 几个月以后,邓小平在他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这篇讲话中谈到了他对封建主义残余在党内影响的看法,不能不说与邓同李维汉的这次谈话有关。

因此,在为了“解决华国锋问题”这个背景之外,我们也可以把邓、李的这次谈话看做是邓小平作《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这篇讲话的另外一个背景。

邓小平的这篇讲话,在其发表后至今的三十几年中,人们从各个角度进行了研究和解读,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但是很少有人指出,邓小平当时作这一番讲话,其目的,到少是主要目的,不是在于向全党作政治体制改革的动员,而是在于解决当时中央的组织人事格局问题,在一定意义上说,是针对华国锋,给华国锋施加压力的。对于一些研究者至今仍在有意或无意地突出讲话的反对封建主义背景,而避口不谈“解决华国锋问题”这个更直接、对当时的中共高层更有现实意义的背景的做法,笔者是不能同意的。


二、对讲话的若干理解

关于这篇讲话的起草过程,邓力群回忆说,这个讲话的“要点和问题都是小平同志自己提出的。起草工作由我主持。书记处研究室滕文生、郑惠、卫建林参加。小平同志要我到他那里,跟我讲了这篇讲话的一些要点,然后回来起草。反来复去修改,确实用了心思。”“这篇讲话稿搞到一定程度后,由乔木进行修改。乔木在修改前,找了很多部门谈话。他的修改,不是从文字到文字,而是从内容上做了很好的补充、解释。”

邓小平在这个讲话中,开宗明义:“国务院领导成员的变动,将是五届人大三次会议的主要议题之一。这次变动,包括华国锋同志不兼任总理,由赵紫阳同志接替;李先念、陈云、徐向前、王震同志和我不兼任副总理,由精力较强的同志担任;王任重同志因任党内重要职务,也不再兼任副总理。陈永贵同志请求解除他的副总理职务,中央决定同意。”他强调,中央作这样考虑的原因是:(1)权力不宜过分集中。(2)兼职副职不宜过多。(3)着手解决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问题。(4)从长远着想,解决好交接的问题。仔细琢磨邓小平所讲的这四条,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其中隐含的针对华国锋的意味。

在讲话的最后,邓小平强调说:“现在提出改革并完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任务,以适应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时机和条件都已成熟。这个任务,我们这一代人也许不能全部完成,但是,至少我们有责任为它的完成奠定巩固的基础,确立正确的方向。我相信,这一点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既然已经把五届人大三次会议的这次人事调整,上升到了组织和人事制度的调整,上升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体制改革的高度,而且“时机和条件都已经成熟”,并且宣布以后还要继续改,深入改,那么这就不仅仅是解决华国锋个人兼职过多的问题了,华就算心有不满,也只能违心地接受。

紧接着,邓小平把这几个方面的问题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从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对党内存在的这些弊端作了剖析。他说,“党和国家现行的一些具体制度中,还存在不少的弊端,妨碍甚至严重妨碍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发挥。如不认真改革,就很难适应现代化建设的迫切需要,我们就要严重地脱离广大群众。从党和国家的领导制度、干部制度方面来说,主要的弊端就是官僚主义现象,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家长制现象,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现象和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他认为,“我们过去发生的各种错误,固然与某些领导人的思想、作风有关,但是组织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问题更重要。这些方面的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会走向反面。即使像毛泽东同志这样伟大的人物,也受到一些不好的制度的严重影响,以至对党对国家对他个人都造成了很大的不幸。我们今天再不健全社会主义制度,人们就会说,为什么资本主义制度所能解决的一些问题,社会主义制度反而不能解决呢?这种比较方法虽然不全面,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不加以重视。斯大林严重破坏社会主义法制,毛泽东同志就说过,这样的事件在英、法、美这样的西方国家不可能发生。他虽然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由于没有在实际上解决领导制度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仍然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这个教训是极其深刻的。不是说个人没有责任,而是说领导制度、组织制度问题更带有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和长期性。”

邓小平的这篇讲话让当时的人们听来,确实振聋发聩。他所讲的五条弊端,即:官僚主义、权力过分集中、家长制、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确实抓住了中国共产党执政体制中的要害问题。“医生”给“病人”看了病,总还要给出药方。邓小平也针对这些弊端,给出了解决的药方。他说,现在正在考虑逐步实施的还有如下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重大改革:(1)中央将向五届人大三次会议提出修改宪法的建议。(2)中央已经设立了纪律检查委员会,正在考虑再设一个顾问委员会,连同中央委员会,都由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并明确规定各自的任务和权限。(3)真正建立从国务院到地方各级政府从上到下的强有力的工作系统。(4)有准备有步骤地改变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经理负责制,经过试点,逐步推广,分别实行工厂管理委员会、公司董事会、经济联合体的联合领导和监督下的厂长负责制、经理负责制。(5)各企业事业单位普遍成立职工代表大会或职工代表会议。(6)各级党委要真正实行集体领导和个人分工负责相结合的制度。

这就是邓小平给出的“药方”。这些措施属不属于“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似乎相距甚远。但应该承认,这些措施与原体制比较,是改革,也是进步。特别是设立中纪委、中顾委,逐步解决领导职务终身制问题,在企业中改变党委决策,实行厂长经理负责制问题,建立企业职工代表大会问题,在那个年代能提出来,就已经是中共作为执政党的一个进步,而且确立厂长经理负责制问题几年后也成为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内容。但是,这些“药”显然只能解决皮毛问题,不可能从根本上治好邓小平指出的那些弊病。对此,赵紫阳后来评价说,“对于小平讲话的这些内容,很容易使人感到邓是要按照政治现代化、民主化的方向,从根本上改变政治制度了。但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邓在批评了种种弊端之后所提出的改革措施中,并没有超出具体的组织制度、工作制度、工作作风、工作方法的范围,没有触及根本制度,仍然是一种行政改革的性质。”这个评价是客观的、符合事实的。

如果我们在30多年后的今天,脱离讲话时的历史背景来看这篇讲话,确实是中共建政以来,最高领导层对党和国家体制上存在的弊端认识得最深刻的一次。虽然在现在看来,邓小平指出的现行体制这五个方面的弊端,官僚主义现象,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家长制现象,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现象和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等等,这些问题在一定层面上说也仍然是问题的表象。但是只要是公正、客观地评价邓小平这些论述,就应该承认,在经历了文革的惨痛,经历了党和国家高层政治生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他痛定思痛,在总结文革的历史经验和分析封建主义遗毒对党的影响的基础上,看到并指出这些体制上的问题,已是实属不易。虽然他给出的药方还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8.18’讲话,已经达到了邓小平政治思想的最高点。由于眼界和历史的局限,也由于邓小平的经历、身份和政治角色的局限,决定了他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和指出,这些问题的根源,在于共产党的一党专政的党国体制,在于中共执政的整个政治设计上就缺乏对执政党和政府的制约和监督。当然,这一点也不能苛求于他。


三、讲话为什么被停止了宣传?

邓小平这篇《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即8.18讲话经过媒体公开以后,在党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也受到了知识界的普遍欢迎,理论界的许多知识分子十分雀跃。在此后的几个月里,各家报刊发表了大量谈政治改革的文章,其中就有活跃于几年后政治体制改革中的著名人物鲍彤、廖盖隆、严家其、张显扬、高放、吴大英、吴明瑜等人的文章。

风,毕竟刮起来了。按理说,邓小平和中央已经明确,“现在提出改革并完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任务,以适应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时机和条件都已成熟”,那么这次讲话之后,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总该有所动作,但是很遗憾的是,除了进行了若干次人事调整,在后来1982年的十二大上设立了中顾委,为解决领导职务终身制问题做了一系列工作之外,其他方面的改革在此后几年间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为什么会如此?笔者认为,一是当时华国锋还在台上,邓小平刚刚复出时间不长,还没有成为事实上的一把手。他提出的特别要解决党内的权力过分集中和个人崇拜问题,实际上第一位的目标,是要在组织上解决华国锋的问题。第二,当时邓小平虽然提出的对党和国家领导制度要进行改革,但是怎么改,他并没有更深刻的研究和成型的想法,更进一步说,是还没有足够的思想和理论准备。第三,党内刚刚复出的老同志在思想认识上也并没有完全统一,没有达成完全的共识。第四,当时中国的经济改革还没有开始,原有的计划体制还在照样运转,陈云等一些老人还在力图把中国经济拉回到1950年代的轨道上去,经济体制的现实还没有对政治体制改革提出客观要求。在这种情况下,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改革,也就是我们后来说的政治体制改革,还不可能很快提上党的议事日程。

就在邓小平的这篇题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发表后不久,国际上发生了“波兰团结工会事件”。这一事件,对于中国党内由于邓小平讲话而引起的政治体制改革之议也产生了重要而微妙和影响。

1980 年7 月,波兰发生了战后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的罢工浪潮。盖莱克总统被迫下台。9月22日,来自波兰全国各地36个独立自治工会的代表在格但斯克举行第二次会晤,决定摆脱官办工会,成立全国性的独立自治工会,即团结工会。瓦文萨当选为该工会全国委员会主席。团结工会实际为政治组织,其成员基本为产业工人,但领导层成分复杂。成立后反政府势力逐渐占了上风,以罢工和游行示威为手段向政府施加压力,向执政的波兰统一工人党(即共产党) 提出了挑战,波兰党的领导地位开始动摇。这种状况,直接影响了波兰后来的发展道路,并对东欧的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进程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波兰团结工会事件”给中共党内的保守派阻止政治体制改革找到了借口。

波兰团结工会成立后的第三天,1980年9月24日,有中共党内理论权威之称的胡乔木就给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委员会总书记的胡耀邦写了一封信,信中在建议中央要研究类似波兰这样的“一个共产党执政国家的社会内部矛盾可能达到的激烈程度和爆发形式;社会主义制度所未能解决的政府与人民之间的隔阂或对立,包括经济纠葛和政治纠葛;工会之可以分为官方工会与独立工会;宗教之可以成为严重政治问题”之外,强调,从波兰事件中可以看到,“少数持不同政见者与心怀不满的工人群众相结合可能成为怎样一股巨大力量,这一点对我们应是一个重大教训”;“外来思想、经济、政治、文化影响”对我们也是一大问题;对独立工会问题,“我们如不从速解决也并非不能造成这种局势,而且其他群众组织也可出现类似情况”。

对此信,据吴江说,胡耀邦“未予理睬”,而宋木文则说,胡“批准在中央的一个内刊上刊载,让中央和国务院有关部门的领导同志阅研”。

1980年10 月9 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传达讨论了胡乔木《关于波兰问题的信》,当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长的王任重说:“乔木同志建议讨论波兰事件的经验教训,以为波兰的教训很值得吸取。”“我们存在与波兰相类似的问题,发展下去会造成同样的后果。”“小平同志讲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不要再宣传。”接着,中宣部又传达了陈云的指示:“一个宣传方面,一个经济方面,这两个方面如果不注意,中国也会发生波兰那样的事件。”

至于当时中央的主要领导人是如何看待波兰事件和胡乔木这封信的,目前找不到准确的资料。但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邓小平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被停止了宣传。 1980年12月的中央工作会议对于改革,特别是言犹在耳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也变了调子。陈云在讲话中强调,“我们要改革,但是步子要稳。因为我们的改革,问题复杂,不能要求过急……更重要的还是要从试点着手,随时总结经验,也就是要‘摸着石头过河’。”

邓小平在这个会上作了题为《贯彻调整方针,保证安定团结》的讲话中,则对他刚刚讲过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进行了修正,强调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指出“对于党内外任何企图削弱、摆脱、取消、反对党的领导的倾向,必须进行批评教育以至必要的斗争”。对于“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他要求“方法要细密,步骤要稳妥。”“先要在少数单位进行试点。没有制定和颁布完善的条例以前一切非试点的基层单位,一律实行原来的制度。”

那么什么时候、如何“制定和颁布完善的条例”?邓小平在后来的几年里,没有再提起过。只是到了1986年,当经济体制改革的大潮受到了旧的政治体制的阻碍的时候,邓小平才重新又提出了政治体制改革问题。但邓这时所说的“政治体制改革”,目标已经不再是解决“权力过分集中”问题,而是“活力、效率、积极性”了。

老鬼:父亲身边多位战友不幸挨整

父亲履历表上填写的各个阶段的证明人,多数能在网上搜到。我发现这些人结局大都凄惨。有的遭冤杀,有的自杀,有的蹲大牢、有的撤职。

张明(张志乐)(1905—1938)

1925 年中共党员张明(朝鲜籍)

张明是母亲的好友,原冀中妇救会主任赵亚平的丈夫。1932 年张明曾在保定二师从事革命工作,归保属特委领导。1936 年张明去延安,2 年后神秘失踪,生死不知。过了许多年,文革开始后才流传出消息——这位朝鲜同志早已被当做“日本特务”秘密处决。

张明,原名张志乐,曾用名金山、刘汉平等,1905 年出生在朝鲜平安北道的贫苦农民家庭,14 岁来中国。1925 年在上海加入中共。1927 年 12 月参加了广州起义,失败后躲到海陆丰,与彭湃相识。1929 年到北平从事地下工作,曾任中共北平市委组织部长。1930 年被捕,由日本领事馆引渡朝鲜,关进日本监狱,出狱后又秘密返回北平。1932 年来保定二师任教,从事地下工作,期间与学生赵亚平相爱。

同年 8 月,保属特委书记黎亚克给河北省委一份部署蠡县、高阳起义的报告。省委肯定了这个带有王明左倾冒险主义错误的报告。张明表示反对。河北省委为此严厉批评他“反对武装起义的人是害怕革命,是反革命分子。”

有过广州起义失败教训的张明不服,独自去北平向上级党组织申述了自己的意见,阐明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搞武装暴动必将造成严重损失。但他的意见遭到上级否定。得知高蠡暴动失败,牺牲了数十名同志后,张明心情十分沉重,再次向上级领导表示了自己不同意见,并联合 25 位持相同观点的党员一道联名写了份意见信。上级领导却据此认定张明是右倾分子,并正在走上托派的反党道路。

后因叛徒告密,张明夫妇双双被捕,受尽折磨,因两人坚不吐实,妻子取保释放,他再次被遣送回朝鲜。待身体稍有好转即返回北平。虽然他被捕后党组织没受到任何损失,可他的党籍不被恢复,因为河北省委领导指控他是托派。他曾对人表示“我最初被无理称为立三分子,后被称为右倾分子,现在又成了托派分子!他们应该认真调查,停止不分青红皂白地扣帽子。”后为生活所迫,张明来到了石家庄。据母亲笔记本上记载是他发展了陶鲁笳入党。还在石家庄建立了党组织。

为恢复党籍,1936 年 8 月 1 日,他与周小舟一起前往延安,改名为张明。除了斯诺夫妇,他是到达延安的第二位外国人。被安排在抗大教授日语、朝鲜语等课。1937 年 6 月斯诺夫人对他进行了多次采访,说张明是当时“在延安遇到的唯一不快乐的人”。七七事变后,张明提出要去东北开展游击战争,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无愧于中共党员。

1938 年 2 月 16 日中共中央发布《中央关于铲除托匪汉奸运动的决定》,随后在无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边区保安处将张明隔离审查,理由是他坐过日本监狱,曾被另一朝鲜籍老党员李铁夫(曾任中共河北省委宣传部长,1937 年 5 月到延安,7 月即病逝)举报是“日本特务”、“托派”。同年10 月,康生亲自下令将张明“送回老家去”,年仅 33 岁。这是康生到延安后制造的第一起人命冤案,始终不敢公开,对外宣称其失踪,下落不明。

1941 年,斯诺夫人的《阿里郎之歌—一个朝鲜革命者的生平》一书出版,介绍了张明的英勇事迹,并翻译成多国文字,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1983 年 1 月,时隔 45 年之后,中央组织部为张明正式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党籍。

张明之妻赵亚平曾是冀中妇救会主任,被贺龙称为“赵司令”,管着冀中的半边天。受丈夫株连,第二届冀中妇救会主任落选。1941 年调《晋察冀日报》做编辑。解放后当过妇女干部学校副校长。赵亚平是父母能够推心置腹说悄悄话的挚友,与母亲关系十分密切。60 年代两家离得很近,几乎天天都要串门。打倒四人帮的消息还是赵阿姨告诉父母的。


2)贾振峰(1909—1939)

父亲的履历表上记载,在 1932 年 1 月到 9 月期间父亲曾在河北涿县乡村师范教书,作为保属特派员从事地下工作。证明人是贾振峰。

根据《保定人物志》介绍:贾振峰是深泽县小贾庄村人。1927 年参加中共,曾任中共保属特委书记,是高蠡暴动的领导人之一。失败后躲避起来,最后转移到天津,曾任天津市委书记,后被捕关押在南京苏州监狱。第二次国共合作后被释放,辗转来到延安。1938 年 4 月由陕北公学介绍到山东工作,任中共山东分局抗日军政干校教务主任。1939 年上半年被中共山东分局的保卫部门定为托派逮捕处决。1985 年 10 月 20 日,被平反昭雪。

父亲的深泽老乡,老干部武光曾写诗《悼贾振峰同志》
抗战方酣杀敌忙,生死关头宜自强;
霹雳大祸从天降,有人诬尔为托帮。
日寇求除兄先亡,非死敌手系内戕,
绝世奇冤终平反,遗恨长存永难忘。

与贾振峰遇难的同时,1939 年 7 月冀中军区也逮捕了“托派分子”李晓初,父亲所在的十分区随后逮捕 17 人。因有敌情 8 月 8 日在安次县处决 6 人(见中共党史出版社 1992 年出版的《冀中十分区革命斗争大事记》56 页)。

3)刘亦瑜(1912-—1939)

母亲在《我一生中的三个爱人》文中曾提到刘亦瑜,说他抗战前常与父亲来往。从网上查到刘亦瑜是河北省安新县北冯村人。1926 年夏考入保定育德中学。1927 年由魏克仁、习从真介绍加入中共。同年被校方开除,回家乡北冯村完小任教,创建了白洋淀地区最早的党支部中共北冯村支部。曾以装疯作掩护进行革命工作,故绰号“刘疯子”。1930 年中共任(丘)高(阳)安(新)中心县委建立,任宣传委员。1934 年去天津,参加中共河北省委组织部工作,1935 年 1 月被派往北平,恢复建立中共北平市工作委员会,任书记。5 月下旬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刘亦瑜被捕,后押解到南京反省院。1936 年底由岳父王佩瑶出资担保获释。1937 年抗战爆发后,先后任人民自卫军政治部宣传科长、冀中军区政治部总务处长。1938 年 7 月调冀中抗战学院(短期训练班性质)军政院任教导主任。1939年 3 月奉命去延安汇报工作。不久因受李晓初托派案株连被处决。1986 年,根据中共河北省委组织部“关于李晓初托派问题的平反决定”精神,获得平反昭雪。

4)杨英(1906—1994)

原天津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杨英

杨英是原十分区地委副书记。解放后任天津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1954年,随着高饶事件被揭露,破坏党的团结成为一个罪行。当时的天津市委第一书记黄火青指控冯文彬(市委常委、市委工业部长)和杨英暗中勾结,进行非组织活动,破坏党内团结。经中共中央批准,1955 年 7 月天津市委撤销了冯文彬、杨英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冯文彬由 6 级降为 8 级,杨英由 8 级降为 13 级。市委并将这个决定在全市党内传达。同年 8 月,中共中央又将天津市委对冯杨的处理报告批转全国党内传达。在天津党史上这被称为“冯杨事件”,说他们进行反党宗派活动。杨英被下放到天津双桥农场任副场长。

1979 年 12 月中共天津市委颁布 256 号文件正式为冯文彬、杨英平反。


杨英的夫人罗云是母亲十分区的好友,天津市首任妇联主任,多年来一直保持联系。


5)张林川(王郁文)(1919—1976)

原天津市新华区委书记兼区长张林川(王郁文)

冯杨被处理后,下面又倒了一批干部,其中就有父亲的搭档,老战友张林川,又名王郁文。1942 年 9 月父亲任十分区第一联合县县长时,张任县委书记。当时他叫王达,河北省安平县张庄村人,1937 年参加中共。解放初曾任天津北郊区委书记、南开区委书记、新华区委书记兼区长,这是位很有威望的老同志。在战争年代非常勇敢,被当地老百姓交口称誉。解放后,依旧刚直敢言,却被打成冯杨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开除党籍,行政从 10 级降到 14 级。发配到天津红光农场任副场长。文革中,在批斗会上被造反派打掉了牙。976 年 8 月,因患癌症在地震棚里含冤去世。


6)苏玉振(1919—2012)

原保定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苏玉振

1957 年反右斗争中,父亲的十分区老友苏玉振被打成右派。1939 年父亲曾任霸县县长,苏玉振后来曾当过霸县县委书记,他们知根知底,来往密切。解放初期,苏玉振曾任天津专区公安处长。1952 年天津地委书记刘青山、专员张子善被判处死刑后,受株连被撤销公安处长,调省委统战部任副处长。后为省委统战部副部长。

1957 年反右期间,是否给民主人士王葆真定成右派河北省委产生分歧。王葆真 1954 年曾给省水利厅递交过一份水利建设的万言书。反右时,有人认为他的万言书是反党纲领。省委常委、统战部长刘洪涛却认为王葆真是民主人士,火力不宜过猛,应该批评团结。经统战部集体讨论,认为王葆真应该定为中左,不属右派。反右高潮时,省委常委开会讨论王葆真的问题,马国瑞副书记主持,让刘洪涛发言,刘就叫苏玉振代表统战部发表意见。但部分同志仍坚持要把王葆真划为右派。刘洪涛不同意。一位省领导(马国瑞?)指控刘洪涛和王葆真结成反党联盟向党进攻,苏玉振是刘洪涛的帮凶。最后将刘洪涛定成右派,撤职、开除党籍,下放到河北围场县畜牧场改造。而苏玉振也被定成右派,从 13 级降到 15级。据苏玉振说,文革中连造反派都觉得他这右派当的冤,仅仅按领导指示念了下统战部的意见,就成了右派。

父亲多年来一直与苏玉振保持着联系,家里存了不少他的来信。2012 年盛夏,我曾与住在医院的苏玉振老人通过电话。他听说我是马建民的儿子,非常激动,竟然哽咽了起来。当时他已经 93 岁,早已从保定市人大副主任退下来。可能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百感交集。我们此前素不相识,这是第一次通话,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知说什么好,承诺等书稿修改完后一定前去保定看望他。不料通话后 2 个月,老人驾鹤西去。


7)何朗明(1908—1984)

原建工部办公厅副主任何朗明

1965 年四清期间,父亲的好友,老乡何朗明突然被逮捕入狱。

何朗明也是深泽人,1927 年的老党员,在冀中干部里大名鼎鼎。光头,身材魁梧,双眼炯炯有神,说话洪亮。1942 年五一大扫荡后,形势极端残酷,冀中根据地不复存在。为保存有生力量,经七地委书记张达、副书记张庆春同意,何朗明来到敌占区隐蔽。但下面的同志并不知情,误以为他叛变投敌。深极县委决定将其处决。他闻讯后并未逃跑,反而主动寻找县委。他对前来处决他的县委书记张亮和王培陈述了实情,谈了三天三夜,终于消除误会,后恢复了党籍。

父亲跟何朗明关系极好,称他为何老浪。两家孩子也经常来往。父亲前妻的女儿从农村出来的工作就是何朗明在龙烟铁矿当党委书记时给安排的。哥哥还与他大女儿交过一段朋友。

1947 年在安平县委任副书记的何朗明领导土改时,曾破获了一个以韩万堂、高俊英为首的国民党特务组织,结果引发了公安系统的个别同志不满。1953 年何朗明给中央写了一个报告,讲述为破此案自己的遭遇。中央责令刘澜涛、林铁处理。结果河北省公安厅长陆治国,唐山市公安局长李小章,以及省检察院处长焦玉珊及深泽老乡何绳武、王培等都受到了批评处罚。这些人不服气,私下活动,夸大捏造事实,不断举报何朗明是叛徒、日本特务……

1964 年开始四清时,何朗明任建工部办公厅副主任。原中监委派来建工部的四清工作队把矛头对准了刘秀峰部长。何朗明看着不公平,曾当面跟分管建工部的薄一波争辩过。后来还给毛主席写了长信,反映建工部四清工作队的做法极左,违反党的政策,为刘秀峰鸣不平,不赞成把建工部说成一团漆黑。结果此信招来报复。工作队利用过去举报的材料,把他的历史问题又翻了出来,硬说他是叛徒、特务、阶级异己分子。该工作队宁左勿右,推翻了以往各级党组织为何朗明做的结论,拼凑了三大罪状:一、投敌叛变,充当日特,出卖我根据地的情报;二、利用职权为地主岳父反攻倒算;三、残害村干部、贫下中农和陷害党员干部、群众。

工作队如此狠整何朗明是为了说明部长刘秀峰重用包庇坏人。1965 年 1 月何朗明被正式逮捕并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中央还下发红头文件,把建工部揪出日本特务、叛徒、阶级异己分子何朗明的情况传达到中央各部委、各省市,成为四清期间,被逮捕的司局级干部中的一个著名案例。

由于何朗明在任安平县委副书记时,帮助过林铁(原河北省委第一书记)夫人弓彤轩,林铁也受到牵连,说他包庇坏人何朗明,文革中成为林铁的一条罪状。何朗明是父亲的深泽老乡。他为人仗义,经常替别人打抱不平。但脾气大,嫉恶如仇,整人凶狠粗暴,伤了些人。1964 年时人们都爱上纲上线分析事物,宁左勿右。何朗明又搞过一段公安,得罪了公安系统的干部,遭到报复,结果被打成“叛徒、特务、阶级异己分子”,逮捕入狱。直到 1978 年才被判处无期徒刑。1979 年 4 月保外就医,坐牢 14 年。

何朗明出狱后,哥哥多次去他东四的家中看望。80 年代初,何朗明曾到中纪委反映,要求彻底平反。黄克诚书记亲自接见,并安慰他:“我听说过你的事情,老同志受了多年委屈,我们会很快给你落实政策,回去等着吧。”可惜黄克诚因病无法工作,何朗明的案子又落到了原来处理他的人手上,坚持不给平反。1984年何朗明病逝,终年 76 岁。

后来,连当年对何朗明有意见的陆治国(恢复工作后曾任河北省检察院检察长)都说:敌伪档案里并没查到何朗明投降叛变的记载,我们的地下组织也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何朗明去世 6 年后,经最高法院批准,1990 年 4 月北京市高院再审终审宣判何朗明无罪。

北京市高院终审判决宣告何朗明无罪

原判认定一、何朗明 1942 年去敌区投敌叛变,充当日特,出卖我解放区大量情报,破坏我党京津贸易机构没有根据;二、认定何朗明利用职权为地主岳父反攻倒算,亦缺乏证据,不能成立;三、原判认定何朗明残害村干部和贫下中农及捏造罪名诬陷党员干部和群众等事实与实际不符。何朗明在工作中确实有错误,但不构成犯罪,不应以犯罪论处。

既然判决书把那三项罪名全部否定,既然何朗明被宣布无罪,当年建工部开除其党籍、公职的根据就化为乌有,理应恢复他党籍和公职。但建工部说此案是中纪委办的,党籍和公职问题必须由中纪委决定。可中纪委却坚持当年处理正确,何朗明的问题不能平反。

2004 年何朗明的子女再次给中纪委写信,托哥哥马青柯交给 101 中同学曾庆红,曾庆红批给中纪委。中纪委在复查后,依然维持原结论。

四清运动是根据毛泽东 1962 年 9 月提出的“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指导思想进行的,这个运动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伤害了成千上万基层干部和群众,与文革一样应该彻底否定。而建工部的四清运动是重灾区。打倒了部长刘秀峰、办公厅主任王应慈、研究室主任王唐文等多位老同志,更应该彻底否定!刘秀峰 1971 年被迫害致死。1980 年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目睹刘秀峰部长被诬陷,当时的部研究室副主任廉仲、屈飞等都曾给中央领导写信反映,对薄一波和四清工作队的做法提出批评。他们也均被打成刘秀峰反党集团成员,但最后都平了反。唯有同样为刘秀峰说话,给毛泽东主席写信的何朗明却至今没有平反。因为薄一波、李运昌、王从吾等处理过这个案子的领导都极力反对。

何朗明的遭遇对父亲的震慑可以想象。昨天还一起吃饭喝酒,今天就被逮捕,进了大狱。何老浪因得罪人导致蹲大狱的教训让父亲牢记心头。父亲在外面越发谦恭,见了谁都笑容满面,客客气气。

8)邓拓(1912—1966)

原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邓拓

福建闽侯人,1930 年加入中共。1932 年被捕,一年后父亲托人将其保释。抗战期间来晋察冀主持《抗敌报》、《晋察冀日报》,后任《人民日报》总编、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负责文教。1966 年 5 月 16 日,《人民日报》头版发表戚本禹的文章,说:“现已查明他邓拓)是一个叛徒。在抗日战争时期又混入党内。”在党报上公开发表这样一篇文章给了邓拓致命一击。已经挨批很长时间的邓拓 2 天后在家中自杀。

父亲 1946 年调到《晋察冀日报》任秘书长,天天与邓拓共事。邓拓的爱人丁一岚说:当年邓拓、胡开明、马建民三家住的地方都紧挨着。解放后父母与邓拓夫妇俩一直来往。为此,文革开始后,父母多次检查交代自己与邓拓的关系。老革命邓拓一转眼就变成了臭不可闻的坏人,成了全国大小媒体激烈批判声讨的大黑帮。父亲非常恐惧,立刻把邓拓写的一副挂在他卧室房梁上的“气冲霄九”横幅给摘下来烧掉,并焚烧了邓拓寄来的所有信件。


9)王亢之(1915—1968)

原天津市委书记处书记王亢之


河北深泽县人。参加过一二九运动。1938 年入党,抗战期间,曾任冀中导报副社长。1947 年调《晋察冀日报》任总编辑。父亲曾与他共事。后任《人民日报》副总编、天津市委宣传部长、市委书记处书记,负责文教。

1968 年 2 月 28 日,江青在接见天津市各方代表时,硬说天津作协主席方纪是“刘、邓反革命司令部在文艺上的代言人”,王亢之“支持方纪这伙人”。江青在大会上气势汹汹说:“王亢之,你是叛徒,是特务,你领过帕司(通行证),你要老实交代!”在众目睽睽之下,王亢之忍无可忍,当场站起来辩解:“我不是叛徒,也不是特务,更没领过什么帕司。”顶撞了江青之后,预感到大难临头,隔一天,1968 年 3 月 1 日即吞服安眠药自杀,年仅 53 岁。王亢之曾被日军短暂俘虏,随即在押送途中逃脱,据此江青指控他是叛徒特务。

深泽县是老区,老干部很多。江青后来还断言:“深泽县有个很大的叛徒集团”。随之天津抓了 307 个“深泽叛徒集团”成员。深泽县“抓叛徒办公室”也先后揪出 1500 多个“叛徒”。

得知深泽老乡王亢之被打成叛徒,自杀后,父亲极度紧张,在家里说话声轻微得跟蚊子叫一样,好像声音大了会把造反派招来。很快 1968 年夏天,北京各单位都开始追查深泽叛徒集团。父亲立刻被从北师大革委会里踢出来,终日坐在小马扎上反省交代。在压力最大的时候,他实在没什么可交代的,为表现态度好,只好把母亲的真实入党时间交代了出去,导致了夫妻难以弥合的裂痕。


10 郑依平(1909—1976)

原哈尔滨市委书记处书记郑依平

福建长汀人。1928 年加入共青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1934 年被捕入狱,因证据不足,1936 年夏释放,之后去了延安,经审查一年结论是没有问题。以历任延安抗日救国会宣传部长,西北局宣传部科长,冀察热辽军区宣传部长,1948 年秋调哈尔滨,历任宣传部长,市委副书记,市委书记处书记。

1934 年夏母亲去功德林监狱探望许晴时就认识了同牢狱友郑依平,他还介绍母亲把铅笔芯放在白面里蒸成馒头送进来。母亲在《我一生中的三个爱人》文章中说:1936 年西安事变后,父亲常常些党员到家里来。除了侯薪、刘亦瑜、魏克仁、张平之、齐健秋外,还有许晴、郑依平。

1962 年 4 月 11 日上午,郑依平特地请母亲陪他一起去功德林监狱旧地重游,观看了当年坐过的牢房(见母亲日记)。但文革开始,负责文教工作的市委书记郑依平首当其冲被打倒,受到残酷迫害,被定为三反分子、叛徒。

1966 年 7 月 6 日《哈尔滨晚报》

1975 年邓小平主持工作后,原东北局宣传部长李卓然(1922 年老党员)愤然为郑依平鸣不平,支持他向上级申诉。可就在他多方奔走申诉之时,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来临了,给老干部落实政策的工作戛然而止。他的申诉又成了右倾翻案风中的一例。郑依平悲愤填膺,在周总理去世一个月后,背着三反分子、叛徒帽子含冤去世,年仅 67 岁。

1976 年 2 月 7 日,父母托我去海军总院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来人寥寥无几,异常凄清。

耳闻目睹了身边这些熟人的最后结局,有牺牲的,有冤杀的,有自杀的,有蹲大牢的,有挨批挨斗整死的。父亲领教了革命不但会被敌人杀害,还会被自己人消灭。——1949 年之后,老干部挨的批,罢的官,坐的牢,远比解放前多。

他这位 1926 年入团,1930 年入党的老同志亲眼目睹了党内斗争的血腥无情,官场如坟场,说完蛋就完蛋。他本就谨小慎微,变得更小心翼翼,随着年龄增加,保住自己不挨整变成了他生活的首要任务和第一大事。他不求高升,但求无过,多年来一直在原地踏步。

这是我作为父亲马建民儿子的一点感觉。

2016.11.21
2021.8.4 补充修改

参考书籍:
中国共产党河北省组织史资料 河北人民出版社
保定人物志 中央文献出版社
刘秀峰风雨春秋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深泽县历史名人 中共深泽县委党史研究室
父亲的交待材料

【补充链接】出生入死话当年——访抗日战争时期的县委书记苏玉振同志(作者 张志民 2015年10月08日10:37人民网-中国共产党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