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十句:帝国对抗瘟疫的最后一战

原创 汪十句 真评十句 2020-01-25

当下疫情严峻,武汉封城,全国揪心,共克时艰为第一要务。

而一百多年前,大清王朝在面对瘟疫的举措和表现,而今看来,有很多令人动容和深思的细节。

***

1910年,宣统二年,在千载未有变局中步履蹒跚的帝国,已进入寿终正寝的倒计时。

内忧外患,变乱纷起,财政千疮百孔,但外表竟还有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在尊贵的摄政王爷载沣看来,帝国正在励精图治,立宪大计按部就班。

军队改革也成效卓著,河间、彰德两次盛大阅兵,一派兵强马壮。

就在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将帝国打了个踉跄。

事发10月25日,同样是个冬天。在中俄边境的小城满洲里,两名从俄罗斯归国的劳工,在旅店一夜暴亡,尸体呈紫黑色,死状可怖。

十二天之后,同样是两名劳工死在哈尔滨旅店,并将令人胸疼、咯血、呼吸困难的奇怪症状传给了同住旅店的四位房客。

帝国政府收到了第一份疫情报告。

其实,此前瘟疫在国境之外已悄然萌芽。

侵占我国大片领土的沙俄,因人力不足,当时招募了大量闯关东的中国劳工,很多劳工的工作,是在西伯利亚的旷野捕猎旱獭。旱獭是珍贵的毛皮动物,却也是鼠疫杆菌的重要宿主。于是,中国劳工的聚集地,陆续有人出现鼠疫症状。

因为西伯利亚地广人稀的缘故,一开始疫情并不严重。但沙俄政府出于极端自私,不仅隐藏消息,还将出现症状和疑似症状的劳工强行驱逐回中国,从满洲里到哈尔滨这条路,正是他们返乡的必经之途。一路上天寒地冻,大多数人只能在拥挤密闭的小旅店、大车店中投宿,大大增加了疾病传播的概率。

很快,瘟疫在劳工聚集的哈尔滨道外傅家甸地区大规模爆发。很多人全家死去,尸体随处可见,街道犹如鬼城,连前来处理的警察也纷纷倒下。

数年之前,以哈尔滨为中心、贯穿全东北的T字形铁路网刚刚通车。这在当年绝对是黑科技,但此次此刻却成了瘟疫传播的帮手。瘟疫顺铁道一路蔓延,长春、沈阳接连失陷,关内的河北、山东也爆出疫情。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而人们对瘟疫的原因竟一无所知。

眼看就是帝国子民的灭顶之灾。

要知道,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就是鼠疫,死者三四千万,差不多相当于整个欧洲人口的三分之一。当年的疾病传播绝无此时迅捷,而此时应对鼠疫的治疗手段相比黑死病时并无实质进步。抗生素的发明,还要到几十年之后。

不过,一直被反复抨击、唾骂、耻笑的帝国政府,在当时的反应还算及时。

高层没有把重心放在管控信息、维稳、处罚“妖言惑众者”这些事情上,而是尽其所能,派出了所能找到的、最精英的专家队伍。

经外务部右丞施肇基力荐,拥有剑桥医学博士头衔的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时年31岁的马来归国华侨伍连德,被任命为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

他带着助手,手提满满一箱检验器材,于12月24日抵达瘟疫中心哈尔滨。

***

伍连德的第一个任务,是要锁定瘟疫的病原。

最直接的办法,肯定是解剖尸体做病理分析。但在当时中国,拿死人动刀是与老祖宗的规矩相悖的。权衡再三,伍连德选择了一位死于瘟疫的日籍女子,在一处简陋的民居秘密进行。显微镜下,鼠疫杆菌暴露无遗。这也是中国第一例有记载的病理解剖。

这是一场恐怖的鼠疫。

但伍博士很快陷入了矛盾之中——按传统理论,鼠疫主要通过动物媒介,只要做好鼠类和跳蚤的灭杀,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而滴水成冰的东北严冬,动物活动困难,本应不利于鼠疫扩散,可鼠疫偏偏还在快速扩散。

伍博士带着疑问,冒着生命危险反复深入疫区中心傅家甸。他发现很多家庭都是室内一人染病,很快感染全家,而室内捕获的家鼠身上并无鼠疫杆菌。

于是,伍连德提出了一个前人闻所未闻的大胆理论——这一次的鼠疫,存在人传人的情况。而且从呼吸道感染症状严重的情况判断,极有可能是通过飞沫,在人与人之间进行呼吸传播。这就是日后医学界熟知的“肺鼠疫”。

但是,这个理论在当年太过石破天惊。法国权威专家梅斯尼当时也在东北,他对伍连德的理论嗤之以鼻,仅仅按传统理论进行防护,便放心大胆去诊断患者。

结果,六天之后,梅斯尼染病去世。学术界震惊,至此相信了伍连德的理论。

同样对他表示信任的,还有身陷灭城之灾的哈尔滨全城,以及整个帝国政府。

伍连德争分夺秒的提出了一整套防治方案。

——在治疗方面基本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唯一的求生之道是防,是要掐断鼠疫的传播扩散之路。

***

他的方案,今天看来也是很先进的。这套方案有三个原则,三个大招。

第一招是管理传染源。

士兵挨家挨户搜寻感染者,一旦发现马上送到医院,按重症、轻症、疑似进行分级处理,避免交叉管理。病人房屋用生硫磺和石炭酸消毒。

这一方面最难啃的骨头,还是尸体处理,中国人入土为安的观念根深蒂固。但当时东北大地土硬如铁,在无法深埋的情况下,只剩下了一条路,烧。

伍连德反复做工作,在朝廷圣旨支持下,1911年1月31日,辛亥年大年初二,伍连德亲眼见证之下,傅家甸2200具病人尸体被浇上煤油,付之一炬。这可能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集中火葬。

第二招是切断传播路径。

既然肺鼠疫可以人传人,那就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对人员流动进行必要管制。政府从长春调集1160名士兵,对哈尔滨疫区进行严格的封锁和交通管制,疫区被分成红黄蓝白四个区域,每个区的居民佩戴同色证章,只能在本区活动。

伍连德提出的“疑似”概念,以及疑似患者每天测量体温、检查症状,连续七日正常方可解除隔离的处置原则,一直沿用至今。

可能成为传播载体的疑似者,被伍连德安置在由120节火车车厢改建的隔离营中,营中设置医护人员和巡警,严防交叉感染。由此,中国开始建立起最初的现代防疫管理体系。

同时,为了避免疫情持续扩散,从1911年1月开始,东北境内铁路陆续停驶。1月13日,帝国在山海关设立检验所,凡经过旅客,均需停留五天观察。1月15日,陆军部加派军队,阻止入关客货。1月21日,又下令断绝京津交通。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封的不是一座城,而是整个东北。

第三招是保护易感人群。

伍连德认为,易感人群包括疫区附近居民,特别是其中抵抗力低下的老幼居民,也包括在一线与病患频繁接触的医护人员和警察。

他要求医护与军警严格佩戴口罩。帝国工业基础孱弱,口罩库存很快告罄。他因地制宜,发明了一种纱布口罩,双层棉纱夹一块吸水药棉,称为“伍氏口罩”。

这种口罩成本低廉,防护性能虽不如现代产品,但相比暴露面部毕竟是巨大进步。

显然,上面这些方案再先进,没有当局落实也只能是一纸空文。所幸,东三省地方政府和帝国高层,竟然迸发出超乎寻常的行政效率,迅速调集资源,付诸实施。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每日报送的死亡人数超过200,傅家甸居民死者超过四分之一。但在三管齐下的策略之下,形势开始逆转。

1月31日,傅家甸疫区死亡人数掉头向下。2月20日,所有采取防疫措施的疫区,死亡人数均开始下降。

3月1日,哈尔滨首先实现了零死亡。到四月,鼠疫终于彻底扑灭。

事后统计,这次鼠疫死亡人数超过六万,相当于东北1400万人的0.4%左右。不可谓不惨痛。但相比起事之初人们的估测,包括外国学界与媒体的估测,又是个巨大的成就。

当时外媒认为,如控制不当,这很可能又是一次世界性灾难。

横向比较,且不说惨烈的欧洲黑死病,五六十年前云南鼠疫,死者差不多有一百五十万人,昆明人口损失一半。十余年前香港鼠疫,是病情较轻的腺鼠疫,且在大英帝国治下,仍有两千五百人死亡,考虑到香港当时仅二三十万人,死亡率高达1%。

经此一役,伍连德博士和他开创的现代防疫体系功不可没,他这一代的中国医者,深入死地,义不惜身,总结实践的诸多宝贵经验,至今仍在福泽后人。

***

知道伍连德博士事迹的人其实不少。但当时面对重大疫情,站在伍连德背后,支撑他的帝国行政体系,迄今为止,研究和关注的人并不太多。

不想谈太复杂的“体制问题”,只提一个人,当时的东三省总督锡良。

东三省总督这个职位,如套用日下,大概相当于黑吉辽三省的省委书记兼省长,位高权重。时任总督锡良,蒙古镶蓝旗人,属于晚清政界的开明人士,素有能吏之名。

在岁月尘封的历史档案之中,锡良在瘟疫中的表现可圈可点。

他没有出于对红顶落地的恐惧,封锁消息,欺上瞒下,而是反复向朝廷上书,奏报疫情。

档案中也找不到他在此时此刻“观看文艺演出”或是“组织群众集会欢度新春”的记载。反倒能看到,他发电中东铁路各州县,要求把每天鼠疫在各地的流行情况及时用电报进行汇报,并且关于防疫电报一律免费。

在那个年代,这绝对算得上“信息透明”。

他给予了伍连德充分信任,伍连德所有的专业建议,要变成切实有效的措施,都不可缺少锡良治下东北行政系统的高效支持。

当伍连德提出焚尸动议,各界反对纷纷,几乎无法推进的时候,锡良力排众议,支持他上书陈情,最终获得摄政王载沣支持,求得一道“奉旨焚尸”的宝贵圣旨。

在伍连德倡导下,锡良在吉林等地组建防疫总局,形成了中国最早的卫生防疫行政体制。

防疫措施耗资巨大,费用吃紧,帝国财政紧张接济不上,锡良的办法不是向国民募捐,而是事急从权,向银行借款。

对于在瘟疫中冲在前方的防疫人员,锡良上奏朝廷,为防疫人员“照军营异常劳绩褒奖。其病故者,依阵亡例优恤”,当时定下的标准,医生殉职可以得到抚恤银1万两。清代一品大员年俸仅180两,对比之下可知分量。

都说防疫是战场,医生是战士。这位大清总督用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让这句口号没有流于空文。

同时,另一方面,锡良对防疫中庸碌无为、推诿拖延的官员,也是毫不留情,吉林西北路道于驷兴、吉林西南路道李澍恩都因“防疫不力”被革职。

锡良甚至做到了,在列强环伺的东北,成功击退了俄、日以协助防疫为名,对中国主权的进一步染指。

他是一个走钢丝高手,而且是在钢丝上负重前行。

锡良是一个缩影,折射了那个衰老腐朽的帝国机体中,生命力顽强存在的那个部分。

在东北鼠疫的全程中,这种生命力从不同缝隙折射出来,例如,帝国在执行东北全域封锁、山海关五天隔离政策时绝不容情,不搞特殊。朝廷头品大员,太子太傅、钦差大臣郑孝胥从东北公务返回,老老实实在山海关隔离观察五天。

锡良也是一个寓言,证明即便是只剩一口气的腐朽满清政府,老老实实按科学规律办事,仍然能够有所成就。

 ***

在东北鼠疫被扑灭的1911年4月,在朝廷和总督的支持下,万国鼠疫研究会在沈阳成立。这是中国本土举办的第一次现代学术会议。伍连德当选为主席,为积贫积弱的帝国,赢得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国际学术声誉。

六个月之后,武昌楚望台军械库,一阵枪声响起,帝国寿终正寝。她在对抗瘟疫这最后一战中迸发的生命力,终究不足以支撑她背负整个民族,踏入现代门槛。

这个时候,武汉三镇城门紧锁。待此地再次封城,已是一百零九年之后。

锡良总督淡出政坛,七年之后,六十六岁的他患病,拒绝服药而死,以身为殉,后人又不知所殉为何。

伍连德博士继续在中国的医学启蒙的路上披荆斩棘。1914,他提议在北京建设现代化医学院和医院,这就便是后来的协和。

1918年,他主持建立了中国人自己的第一座现代医院,也就是今天的北大人民医院。

他还办了一座学校,哈尔滨医科大学,发起了一个学会,中华医学会。

1935年,他成为第一名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中国人。

年老之后,伍连德回到马来西亚开了一个诊所,过着为乡人看病的朴淡生活。

先前种种惊心动魄,全如过眼云烟。此刻神州种种壮怀激烈,也与他远隔沧海。

1960年的一天,他起床觉得不适,第二日便合眼而逝,年八十二岁。他走的默无声息,但中国的防疫史和医学史上,他的名字永世长存。

抚古思今,我们抵御瘟疫的战役还在进行,这是前所未有的全新病毒。但我们的经济基础、组织能力、科研水平、群众认知,都比一百多年强的太多。

我们也理应有,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和贤者。

我们一定能取得胜利,将代价尽可能的控制在最小限度,也一定能让我们所经历的这段历史,经得起后人的反思和审视。

这个新年的过法,可能很多朋友都受了影响,和惯常有所不同。

新年始终是孕育新生和希望的。

新年快乐!

真评十句,有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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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己怀人——对话周有光

作者:周素子(采写) 周有光( 受访)

周素子:你这个年龄在北京排老几?

  周有光:东城区调查人口说,我是东城区年龄最大的(转载者注:周老当时是106岁)。北京城市的变化很大,可惜早年被破坏太多。假如按照梁思成的计划,老的北京城保留下来,加一加工,东面造一个城,西面造一个城,不要破坏原来的。破坏了原来的,这是很可惜的,已经没有办法了。

  周素子:你和沈从文是连襟,还有没有跟沈从文的老照片?

  周有光:老照片都没有了,文化大革命,我们这种知识分子是共产党不要的,都被送到宁夏,去劳动改造,叫作“五七干校”。等到回来呢,家里住的是造反派,他们搬走的时候,我们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个废纸片都没有了。本来我家里照片多得不得了,现在一张都没有了。
  我们家三次被扫地出门。什么叫扫地出门呢?就是家里面什么东西都搞光了。第一次要讲我的曾祖父,他是反革命分子,清朝他反对太平天国。太平天国攻破了常州城后,他就投水而死,清朝封了他一个官。皇帝每年要给我们很多钱,恩赏我曾祖父的。
  第二次,抗日战争我们逃到四川。苏州的老家由一个老家丁照看,他管得很好。我们本来以为最多三年要回来的,结果隔了八年才回来。等我们回来,老家丁已经不认得我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这是第二次扫地出门。
  第三次扫地出门就是“五七干校”下放,“反右”嘛。我还是非常幸运的,为什么?我是上海解放才从国外回来的,在上海复旦大学教书,我是搞经济学的。一直到1955年年底,中央举行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叫我来参加。会议结束以后,中央把我留在北京,在一个新的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我说不行,我的语言文字学是自修的,不是我的专业,我是外行。领导说这是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复旦大学校长劝我改行,说这个工作是非常重要。因为当时要建设新中国遇到一个困难,就是人民都没有文化。那个时候百分之八十五都是文盲,复旦的校长也劝我,我就到北京来了,从此改行不搞经济学了。我是1955年年底来的,1956年没问题,1957年就“反右”,“反右”不得了,上海两种人是重点,第一是资本家,一个个从高楼跳下来自杀,第二个重点就是经济学家,上海经济研究所的所长,我的好朋友自杀了,我在复旦的学生、好多博士生都受牵连,有一个博士生好得不得了,也自杀了。我都不知道,那三年时间是不能随便通信的。但我在北京改了行,不算我的账了,上海好多经济学家没有讲错一句话,可是也变成大右派,因为你当教授不可能不写文章。你一篇文章,就是二十年监牢。所以我逃过了一个反右,四川话里这叫“命大”。

  周素子:你如何保持这样清晰的记忆?你的阅读的习惯是怎么样的?

  周有光:每天都读书。我是85岁才离开办公室,在家里以后就不做学术研究了,随便看书,随便写杂文,主要是看世界历史还有文化,中国人不大懂文化学。现在很多人说,中国了不起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文化的中心跑到中国来了。这都是胡说八道。我就根据国际文化学者的研究写了篇文章。杨振宁他搞物理学的嘛,他这个人人缘不好,在美国大家都讨厌他,他觉得在美国没有趣味就回来了,先到香港,香港请他演讲,他不讲物理学,他讲文化、讲语言文字,讲了一大堆错误的东西,一个大笑话!我百岁以后衰老很迅速,首先是耳朵不行了,记忆力不行了,不过理解力还没有衰老。理解力要衰老那就不行了。

  周素子:你对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同源词研究》有什么评价?

  周有光:陈独秀在语言学文字学上,他是的确外行,这方面胡适懂。

  周素子:陈独秀搞学问的话,地位也会很高的。

  周有光:对,他如果搞学问就好了。

  周素子:你最难忘的朋友是谁?

  周有光:最难忘的朋友是胡适,他是我的丈人的朋友。其实他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不过我认识他。我的老伴,还有老伴的妹妹就是沈从文的夫人,都在胡适的学校里面听过他的课。其他的朋友想不起来,朋友太多了。现在看起来,胡适讲的话都是对的,他没有胡说八道。中国,今天最重要一句话,就是改革开放讲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哪里来的,胡适讲的,是胡适讲出来的,这是很值得敬佩的。

  周素子:当时你也很激动?回来参加新中国建设。

  周有光:是很激动!因为我们经过抗战,那个时候我们青年都倾向共产党,反对国民党。因为国民党专制,国民党专制都是从苏联来的,也是学苏联的。苏联那个时候很厉害,它一手抓国民党,一手抓共产党,很厉害的,害了我们。

  周素子:你怎么评价季羡林?

  周有光:季羡林应当说跟我很熟的,他也是政协委员,在政协我们常常两个人住一个房间。他在外国读了八年书,在德国学梵文。外国大学都有梵文这一课,中国大学没有。学梵文什么用处呢?学佛教文化,学了梵文你才能够看佛教的材料嘛。他的梵文是挺好的,可是回到中国来没有用处。中国大学没有学梵文的,中国人研究佛教不通过梵文而通过中文,什么道理呢?因为从唐代开始,中国人把佛教的经典都翻成中文。所以许多的佛教经典中文有,印度文都没有了,印度是失传了,中文里面倒有。所以你真正要研究佛教呢,要用中文典籍来研究佛教。人家把他放在语言文字界里,他不懂语言文字学,写的书都莫名其妙,讲了许多错误的话,连我的学生都写文章批评他。(笑)

  周素子:你是老经济学家了,你是如何看中国经济腾飞的?

  周有光:今天许多人讲中国好起来了,经济好起来了,这是完全错误的,GDP不能讲总数的嘛。

  周素子:你现在上网吗?

  周有光:上网。我有一个很好的计算机在那个房间,我平时写文章就用这个计算机。

  周素子:中国买美国债券对吗?

  周有光:对的!发行要有准备,发行准备用什么东西呢?从前最好是黄金,可是黄金的问题就大了,第一是不方便,第二是黄金的价值不能跟着需要变化,所以黄金可以作发行的准备,但只能作一小部分。发行你要准备一种有价值的东西,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刻卖掉变成钱。所以美元、美国公债,最合算,也最靠得住。因为美国公债或者美元立刻可以变成你需要的货币。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全世界都是买公债,其他东西都次要的,因为其他东西没有那么大的量,没有一种东西可以随时卖出去,立刻变钱的,就只有美元是最方便的。这是一个知识问题,你要反对你自己倒霉。这个美帝国主义是很厉害的!债券你可以立刻变成美元,从美元的角度来看债券不会缩水的,而且它的利息也是比较高。美元是会缩水,但也不敢缩得很多,缩得太多他自己不好,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美元是全世界通用的。

  周素子:你跟外国亲戚们联系多吗?

  周有光:在改革开放以后,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去外国好多趟。讲到去外国的事,我给你讲一个笑话,我刚刚想起来。从“五七干校”回来后,没什么事情做,但是我很高兴,就在家里面,把从前做的研究写成一本一本书。有一天,是1979年的冬天,领导来找我,说你赶快准备,下个礼拜你代表中国到巴黎去开会。我说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衣服都破光了。他说衣服破没有关系,你赶快去做新的,从袜子到大衣都做新的,做最好的,但回来后,都交给公家。好,要走了,派了两个人送我到飞机场,送到飞机旁边告诉我,你是联合国请的,联合国给你很多钱,所以我们不给你美元了。又说你皮夹子要拿出来,人民币不能带到外国去的。我把皮夹子交给他,我身边一分钱也没有。人家就问我,你没有一分美元没有一分人民币怎么敢上飞机呢?我说人已经到飞机旁边了,跨一步就进飞机了,你不进也得进嘛。不过我一点也不心慌,要是真的有点问题,我在国外还是有点关系嘛。

赵紫阳:中国向民主政治转型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吴伟)

56cunblog 2019年10月16日

吴伟:本月17日是1980年代曾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赵紫阳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他在执政期间主导的政治改革实践,为未来中国转型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更新于2019年10月16日 11:34 中国现代史学者 吴伟 为FT中文网撰稿

2019年10月17日,是当代中国伟大的改革者、1980年代曾任国务院总理、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赵紫阳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今天我们纪念他,不仅是因为他在长达九年的任职期间里,主持了中国的经济改革并推动了中国经济的起飞,更是因为他是当代中国政治制度转型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他在中共十三大前后主持设计的政治改革方案和积极推动的政改实践,以及在他在后来软禁中对中国政治转型做出的深刻思考,为未来中国实现从一党专制向宪政民主转型,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策略基础和实践经验。

赵紫阳主导的政治体制改革,因为1989年政局的突然变化而中断。本文试图重温赵紫阳当年提出的政治制度转型主张和实践过程,比较他与邓小平所主张的不同改革路径,总结那场改革失败的经验教训,缅怀这位改革者并张扬他的精神。

赵紫阳在十三大报告征集修改意见报告上的批示

一、赵紫阳与邓小平的两条政治体制改革路径

中国现行的政治体制,是由毛泽东领导的中国共产党人在1949年建政时,从苏联基本全盘照搬过来的,它虽然以“民主”“共和”为名,但从本质上说,它是以一党专政、高度集权为基本特征的。在建政以后的三十年里,它导致了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严重的个人崇拜和十年动乱,给这个国家和民族带来了的一场浩劫。在经历了十年文革之后,人们在总结建政以后三十年历史经验的基础上,开始逐步认识到,要避免重蹈覆辙,必须改变这种体制,使中国向以宪政民主为基本特征的现代政治制度转型。就连以坚持“两个基本点”而著称的中共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邓小平都认为,这种体制“权力过分集中”,要进行“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特别是当经经济体制改革开始深入以后,这种政治体制成为经济体制改革进入一步发展的桎梏,邓小平也不得不大声疾呼,“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下去”。

1986年9月,经邓小平提名,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的赵紫阳主持了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的设计和其后的改革操作。正是由于赵紫阳的主导,使这场由邓小平提出的原本以提高效率为目标的行政改革,演变成了使中国共产党由革命党向现代政党转型、中国高度集权的政治制度向现代宪政民主转型的一次勇敢的尝试。

鲍彤先生在他为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一书所写的序言中写到:“邓小平跟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有双重关系,既是提倡者,又是扼杀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这场政治体制改革,邓小平和赵紫阳的主张并不完全相同,从其后发展的过程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两条不同的政治体制改革路径,即邓小平主张的以提高效率为目标的行政改革,和赵紫阳主张的以改变党的执政方式、建设民主政治为目标的政治改革。只有看清80年代这次政治体制改革路径的双重性质,我们才能准确地为它定位,理解为什么是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发动者邓小平自己亲手扼杀了这场改革;也才能更准确地理解和把握赵紫阳的政治改革思想,和更深刻地认识80年代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失败原因及历史教训。

首先,邓小平和赵紫阳的政治体制改革的出发点不同。

从1986年邓小平主张启动政治体制改革的一系列谈话中可以看出,他更多地是从为经济体制改革扫除障碍的角度,考虑和提出政治体制改革的。邓小平搞经济改革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为了救党,救这个“社会主义制度”。共产党搞了几十年计划经济,到文革结束前,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搞经济改革,民众生活不下去,党就丧失了执政的合法性,“社会主义制度”就没有了“优越性”。

1986年,当经济改革从农村进入城市,触及到原有的计划经济的管理模式和政府管理体的时候,邓小平发现改革遇到了障碍。原有的高度集权的经济管理体制和党政机构,特别是国家计委及其他主管国民经济的各部门,很多情况下是体改委在哪里搞放权,他们在哪里就搞收权;表面上说的是简政放权,实际上却是阳奉阴违;各级党政机构叠床架屋,政出多门,双重决策,严重影响政府的行政效率。这种情况引起了邓的高度重视,他认为,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同时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否则,经济体制改革就难以为继。

在赵紫阳主持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的研讨过程中,邓小平也一再提示赵紫阳,要注重提高政府效率。1987年5月,他看了赵紫阳提交的十三大报告初稿,对政治体制改革部分提出了“说是不搞三权分立,你们是不是也搬了一点”的质疑,强调说:要使行政机构能够有效地工作,不能过多干扰行政机构的工作。决定了就办,这是我们的优势,这个优势不能丢。不能放弃专政,不能迁就要求民主化的情绪。我们要搞一个什么样的体制?要搞一个增强行政效能的体制,机构要精简。民主还是个手段,讲民主必须要和法制联系起来讲,把法制搞起来,才能有稳定的社会环境。我们的行政机构应该很有效能。这些话表明,邓小平主张的政治体制改革,其出发点在于提高政府效能,而不是发展民主。

赵紫阳在谈到邓小平对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时说:“我认为,邓对现行政治体制的运行,他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主张改革也是真实的。但他心目中的改革,并不是真正的政治上的现代化、民主化。主要的是一种行政改革,属于具体的工作制度、组织制度、工作方法、工作作风方面的改革。邓主张的是在坚持共产党一党专政前提下的改革,改革正是为了进一步地巩固共产党的一党专政。任何影响和削弱共产党一党专政的改革,都是邓坚决拒绝的。”

赵紫阳与邓小平

实际主持这场政治改革的赵紫阳,对这场改革的认识也有一个变化过程。一开始,他与邓小平的看法大体上相同。他在回忆中说:1985、1986年,“我从经济改革方面认识到政治改革的必要性。那个时期我一直有个想法:在中国政治体制改革超前不行,但是政治体制改革相对于经济体制改革太滞后也不行。因为经济体制改革越深入,党内守旧势力的阻力就越大。没有政治方面的改革,经济改革很难深入下去。而且没有政治方面的改革,支持改革的力量也很难充分发挥作用。改革中遇到的各种社会矛盾,没有政治改革也很难得到妥善解决。”

正是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1986年9月,赵紫阳被邓小平点将,在担任总理的同时,主持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的设计工作。1987年初胡耀邦被迫辞职,赵紫阳代理党的总书记以后,接触政治领域的事情多了起来,他的对政治体制改革的看法进一步发生了重大变化,从为经济体制改革开路,发展到“尽量地容纳和扩大其他各种力量的政治参与”。这个时候的赵紫阳认为,政治改革必须解决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人与人对立的问题,必须解决执政党与民众对立问题,必须解决人民在这个制度下没有自由的问题。他说:这时候,“我深深感到党和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必须从根本上设法解决。而离开知识界的政治参与,同知识分子的关系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善。”他知道,在当时党内保守势力极为强大的条件下,改变共产党一党专制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另辟蹊径,从改变共产党的执政方式入手,通过民主和法治的途径,限制党的权力。他“当时总的想法是,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不改变,但执政的方式必须改变。另外,人治的问题要改变,真正做到法治。社会主义国家也应该是一个法治的国家。”他说,“这两个概念实际上也就是我那两年形成的政治改革的总的观点”,即他设计和推进政治改革的出发点。

其次,赵紫阳在主持实施的改革措施远远超出了邓小平划定的范围。

在改革研讨之初,1986年9月,邓小平就为这次政治体制改革划定了内容,他说:“改革的内容,首先是党政要分开,解决党如何善于领导的问题。这是关键,要放在第一位。第二个内容是权力要下放,解决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同时地方各级也都有一个权力下放的问题。第三个内容是精简机构,这和权力下放有关。”此后,他又多次在不同的场合谈到这几个方面的内容。

从赵紫阳所作的十三大报告第五、六部分及《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为这次改革规定的内容中可以看到,政治体制改革措施的第一条,就是“党政分开”。但报告对“党政分开”的解释是:“党应当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即政治原则、政治方向、重大决策的领导和向国家政权机关推荐重要干部”。赵紫阳对“党政分开”的这一阐述,与邓小平以解决多重领导、提高行政效率为目的的“党政分开”的重大不同在于,强调党的活动不能超越宪法和法律;强调“党的领导方式和活动方式的转变”;强调党不再“领导一切”,而是转变为现代政党政治通行的执政原则:实行政治领导,即“出主意、用干部”,通过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来实现党的主张。另外,在十三大报告中,还提出了在除人民代表大会之外的国家机关中取消党组、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改革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选举制度、司法机关依法独立审判、依法保障公民各项基本权利;提出了“提高领导机关活动的开放程度,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的原则,和建立人民监督和社会协商对话制度;提出了“形成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新规范,逐步做到:党、政权组织同其他社会组织的关系制度化,国家政权组织内部活动制度化,中央、地方、基层之间的关系制度化,人员的培养、选拔、使用和淘汰制度化,基层民主生活制度化,社会协商对话制度化”等一系列问题。中共十三大之后,赵紫阳在领导经济、政治改革的过程中,又相继提出了改造思想政治工作、开展廉政建设、在建设商品经济新秩序的同时建设民主政治新秩序等问题。

中共十三大通过赵紫阳的报告

从这个方案中可以看出,它已经完全超越了邓小平主张的行政改革的范畴。这个方案虽然目标有限,内容有限,程度也有限,并且只是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第一步,但从总的方向说,它符合世界民主潮流的大势,符合中国广大民众对实现民主宪政的期盼和要求,也符合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客观需求。在那个短暂的时期内,它创造了一种宽松的政治环境,打破了共产党领导一切的格局,强调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削弱党的思想领导和组织领导;取消党对文化的审查制度,发挥新闻媒体的监督作用;取消党对司法的直接干预;通过建立公务员制度来淡化党管干部;探索党的执政方式的转变,以及建立党内民主制度和政治生活的规则等。从大的方面讲,在赵紫阳主政的那几年,中共的一党专制在逐渐削弱,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也在逐渐弱化,而民主和法治建设逐步开始走上正轨,公民各项基本权利的实现与保障也有了相当进展,党内政治生活开始走向民主化制度化,政治体制不适应经济改革开放的情况也在逐渐改变。

赵紫阳在政治体制改革过程中所做的这一切,在1989年春夏事件之后,大都被邓小平和党内的保守势力所中止,赵紫阳的大部分主张也被作为“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证据而否定。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邓小平和党内保守势力,看到了赵紫阳所推行的政治体制改革大大唤醒了民众的公民意识与权利意识,发展下去有可能危胁到中共一党执政;看到了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已经大超越了他们所能许可、接受和容忍的范围,任其发展下去,“党将不党,国将不国”。

这一事实也可以从反方面证明,赵紫阳所主持操作的政治体制改革,已经不再是邓小平所主张的那个“政治体制改革”。现在回过头来看,如果赵紫阳真的中规中矩地按照邓小平的那一套行政改革的路子,来搞“政治体制改革”,那么这场“改革”很有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取得成功,至少不会导致后来改革被中止、他人被撤职的结局,但,那就不是赵紫阳了。

二、赵紫阳八十年代政治改革方案及实践

1986年9月,赵紫阳主持“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并授命鲍彤组建研讨小组办公室,开始了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工作。在此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赵紫阳七次主持召开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会议,听取办公室和下面专题组的汇报。赵紫阳和研讨小组的其他成员在听取汇报过程中,以夹叙夹议的方式,发表了大量议论和谈话,议中有决,决中有议。这些谈话为后来起草和形成《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和中共十三大报告第五部分“关于政治体制改革”,和第六部分“在改革开放中加强党的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87年11月赵紫阳与中央政改办全体人员合影

在此期间,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顶住了邓小平“是不是也搞了一点三权分立”的压力,妥善处理了邓小平提出的“活力、效率、积极性”与建设民主政治这两个目标的差异,排除了党内左的势力发起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的干扰,克服了党内保守势力的重重阻挠,于1987年10月的中共十二届七中全会和十三大上,推出了以“建设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为长远目标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

赵紫阳当年主持起草并实施的这个方案,主要体现在两个历史文件中,一是他在中共十三大上所作并得到大会通过的报告,二是十二届七中全会“原则同意”的《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两个文件说的是同一件事情,但角度有所不同。十三大报告讲政治体制改革的两个部分,侧重务虚,讲改革的必要性和原则较多,以使全党、全国民众都能理解这场改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重点讲的是改革的具体措施和步骤,准备将来在内部掌握和择机出台,所以当时没有公开发表,后来作为附录,收入了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的《赵紫阳文集》第四卷。

赵紫阳对推进中国政治体制转型的决心,不仅体现在上述两个文件上,而且也表现从我做起、从中央做起、从现在做起的实践精神上。

1987年下半年以后,有关政治体制改革的研讨工作已经进入尾声的征求意见阶段。研讨中遇到的问题大都已经基本确定下来。赵紫阳和中央研讨小组认为,党政分开、党内民主等重大问题,都需要从党做起,从中央做起。许多事情,大方向已定,不一定非要等到十三大通过以后再开始做,在条件已经基本具备的情况下,应该从现在就做起。

“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的主张,是赵紫阳所主张和积极倡导的。赵在代理总书记主持中央工作以后,他按照自己对党的领导的理解,首先在中央高层的工作方式上,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整。过去相当一个时期,理论、文化中的一些重要问题,甚至一些影片、剧目能否上演都要中央高层审查拍板,一些重要司法案件也要由中央讨论定案。赵紫阳担任代理总书记后,这种状况开始改变。1987年夏天的北戴河休假期间,放映电影《芙蓉镇》,请赵紫阳来看。看完电影以后,一位书记处书记问赵紫阳:“这个电影可以公演吗?”赵紫阳回答说:“我们是来看电影的,不是来审查电影的,以后中央不审查电影。”还有一次,湖南学生跟驻军发生冲突,军人开枪打死了一个学生。结果,官司一直打到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军队代表、高检、高法的人都来了。常委开会,大家汇报完情况以后,政法委书记请示赵紫阳:“这个案子判还是不判?怎么判?”赵明确表示,中央要求依法办案,但不审查案件。“判不判,怎么判,由你们政法部门依法办事,我们这里不讨论。党中央对你们的要求,就是要你们依法办事。”赵紫阳这样说,就表明了一种态度,中央要求公检法依法办事,独立办案,中央不干预具体司法案件。如果这种做法坚持下去,形成制度,那么慢慢的,司法独立原则就会在中国确立起来,中国就会成为一个法治国家。

在这段时间里,政治环境非常宽松。至少在中央常委和中央书记处的层次上,没有审查制度,不去管具体事务,不对具体问题发表意见。当时,赵紫阳所注重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共产党要转变执政方式,或者说共产党要有新的领导方法。而这种转变,要从中央开始。中国要搞民主政治,必须以共产党的执政方式转变为前提,不然的话,不仅其它方面的改革无法深入,而且有可能慢慢使执政党丧失执政基础。

在十三大前和十三大后的党内、人大选举问题上,都有人反对直接差额选举,主张搞差额预选、等额正式选举,认为这样做,既可以体现“民主”、又可以保证上级意图实现。赵紫阳坚决反对这种做法,鲍彤和他的部下们对此也持反对态度。因为,差额预选,实际上给某些人留下了操弄选举的空间。十三大前和后来历次党代会搞差额预选的事实表明,预选都是在各省代表团内进行,总的结果并不向全体代表公示。各个代表团的代表都只了解本团内部的预选情况,不了解其他团的情况,更不了解总的预选情况。最后形成等额的正式候选人名单还是由中央高层领导人圈定,“大会主席团通过”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种表面上“民主”,结果与过去的等额选举几乎完全相同,换汤不换药。从本质上说,“差额预选”是欺骗全党、欺骗公众的“伪”差额选举。所以,当时赵紫阳、鲍彤们在差额选举问题上,都坚决反对搞差额预选,主张从十三大开始就直接进行正式差额选举。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政治局会议上,赵紫阳说,差额选举确有好处,这要有个锻炼的过程。以后甚至可以考虑,省长将来也可以有两个候选人,让代表们选嘛。他认为,只有在有监督条件下进行有竞争的公开的差额选举,才能真正体现选举人意志,保持对当选人的压力,使他们注意联系群众,减少特权、滥权行为,防止腐败发生。

实行差额选举,是中共十三大上最引人瞩目的一项改革。最有戏剧性的一幕,莫过于中央委员会选举差掉了邓力群。由于是初次在全国党代会上采用,差额的比例很小,要在185名候选人中选出175名中央委员,差额比例只有5%多一点。一旦党代会的代表们在选举中有机会自由表达自己意志的时候,在党内不得人心的“左王”邓力群被淘汰就成了必然的结果。原来被邓小平内定当政治局候补委员,甚至有人希望他当总书记的邓力群,竟然在差额比例很小的中央委员选举中落选,这在高层引起了相当大的震撼。邓小平得知这一情况后,表示应该尊重选举结果。就这样,邓力群失去了进政治局的可能。在此情况下,是赵紫阳出面向十三大会议主席团建议,把邓力群改作顾问委员会候选人,以使他能当中顾委常委。结果在11月2日中央顾问委员会选举常委的差额选举中,邓力群再度落选。

赵紫阳在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稿上的批示

三、十三大后赵紫阳推动政治改革取得的重要进展

在中共十三大上,赵紫阳顺利地当选为中共中央总书记。此后,他立即开始对落实政治体制改革方案进行了部署,各项工作随即展开。从中央到地方,从执政党、国家政权机关,到各民主党派、社会团体等,都开始研究、制定自己的具体改革方案,并且大都先后投入了实施。从1987年11月到1989年6月,在这短短的一年半多的时间里,政治体制改革在中央和地方、在各部门、各领域的进展有快有慢,深浅不同,发展并不均衡,在一些方面甚至可以说是阻力重重,并且由于时间较短,有许多工作未及展开或深入,但大都已经艰难起步,而且在某些方面,已经有成果初步显现。

1.从党内民主做起,使党的领导机构运行走向制度化、透明化

赵紫阳认为,要改革党的领导体制,使之民主化和规范化,不仅党代会要改革,而且党的高层,中央委员会、政治局及其常委会、书记处更要率先垂范,进行改革,使集体领导制度化,加强对党的领导人,特别是最高领导人的监督和制约。

十三大后,根据赵紫阳的建议,十三届中央政治局的第一次会议就规定了中央的最低限度的例会制度:每年必须召开至少两次中央全会,中央政治局要向全会报告工作;每个月必须召开一次政治局会议、每星期必须召开一次政治局常委会会议;会议对重大问题的结论必须经过表决形成。十三届政治局第一次会议还规定,中央全会和政治局会议的结论,必须分别通过公报或新闻向社会公布。

当时,赵紫阳名义上是中共的最高领导人,但他认为,他这个中央总书记就是“大秘书长一个”。与以住的中共领导人相比,他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十分注重遵守规则和程序,该由常委决定的就拿到常委会上,该由政治局确定的,就拿到政治局会上决策,该表决的就付诸表决,该由书记处落实的,就交由书记处办,从不以个人意见,代替组织决定。

十三大后,中央要求,地方各级党组织也要相应建立和完善有关的议事规则、表决制度和生活会制度。要改革和完善党内选举制度,明确规定党内选举的提名程序和差额选举办法。按照这一要求,在十三大后的一段时间里,各地各级党委都纷纷制定了议事规则、表决制度和生活会制度,地方各级党的代表大会的换届选举基本上都仿照十三大,实行了差额选举。

在《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中,还提出了将来要考虑实行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常任制的问题。遗憾的是,这个设想没有时间和机会实施。

1987年11月赵紫阳与政改办人员在中南海紫光阁(右一为本文作者吴伟)

2.党政分开方面的几项改革

中共十三大后,在党政分开方面,赵紫阳和他领导下的中央推动出台的措施最多,遇到的阻力也最大。

首先,调整中央与国家机关的工作关系。中央决定,实行党政分开后,中共中央的财经小组、思想宣传小组、外事小组、政法委(改称政法领导小组)仍保留,职能是研究大政方针,不直接分管政府各部门的工作。1988年5月19日,中共中央发文,正式撤销中央政法委,成立中央政法领导小组,作为政策调研机构,政法领导小组不开政法工作会议,不发文件,不干预具体案件,体现了党政分开,公检法依法独立行使职权的原则。但1989年六四事件之后不久,中央政法委又被恢复,时至今日,司法独立的原则非但没有得到确立,反被说成是“西方那一套”而受到批判。

其次,撤销设在政府机关中的党组。到底什么情况下成立党组,什么情况下不成立党组?在研讨过程中形成了一个结论:在有党派政治斗争的组织内部,才需要成立党组(或称党团)。党组的作用,是团结领导本党成员,在该组织内部贯彻本党意图。中国政府是共产党一党执政的政府,其内部没有必要成立党组。况且,政府是行政组织,是依据行政首长的行政命令进行运作的组织,党组的委员会制决策方式与行政首长负责制是根本矛盾的。针对这种情况,中共十三大修改了党章,决定,不经选举产生的领导机关,不设立党组。按照这个规定,十三大后各级政府部门逐步开始裁撤党组;只有人大、政协、工会、妇联保留党组。撤销党组的工作具体由中组部负责,实施过程在中央和地方、各个部门进展不同。到1989年初,全国党组的情况大致是二分之一已经撤销,二分之一准备撤销。

五年以后的1992年,中共十四大再次修改了党章,重新恢复了十二大党章的提法,由此,十三大后被撤销的中央和地方政府部门中的党组全部重新恢复。

第三,调整地方党的组织机构和人员设置。十三大后,中央开始进行地方各级组织机构和人员调整,调整的方向是:地方各级党委不设不在政府任职但又分管政府工作的专职书记、常委;撤销地方各级党委办事机构中与政府重叠对口的部门;根据党政工作的不同特点,调整领导干部的配备,并精简各级党委机构,减少专职党务干部。目的是通过这些措施,从机构和组织、人事安排上,减少党委机关对政府工作的干扰,保证政府部门独立开展工作,依法行使职权。

第四,改变基层党组织的职能,推行厂长(经理)负责制。那个时候,全国有几十万家企业,绝大多数都是国营和集体企业,实行的都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要厂长、经理真正成为企业的法人代表,成为企业事实上的一把手,要动几十万个党委、支部书记的蛋糕,工作的艰难、工作量的巨大,可想而知。但是,中央在这个问题上,决心坚定,措施有力,宣传到位,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全国的国营企业基本完成了向厂长经理负责制的过渡,而且没有对企业的生产和经营造成大的影响。

与此同时,全国的事业单位,包括大专院校、科研院所、报刊媒体等都开始照此办理,校长、院长、所长、社长负责制也开始纷纷确立起来。基层的党政分开,因为得民心、顺民意,所以推开以后,势如破竹。

1989年6月以后,“因为形势和政治工作的需要”,许多地方的“党委领导下的校长、院长、所长负责制”开始回潮。国有企业也回复到“党委领导下的厂长经理负责制”的状态。

第五,党纪政纪案件分别查处。按照赵紫阳当时的考虑,党纪、政纪、法律是性质不同的约束规范,在党政分开的条件下,应该由性质、职能不同的机关分别处理。中纪委应该主管党纪案件查处,并集中力量抓好党纪、党风。各级纪委常驻政府各部门的纪检组原则上可以撤销。而法纪和政纪案件分别由国家司法部门和政府行政监察部门处理。对那些一时搞不清是应该由党纪处理还是经由司法程序处理的案件,处理的顺序,应该是先由司法部门处理。如果法院判决有罪,再由党的纪检部门和政府的行政监察部门根据罪名和量刑的情况,依据党纪、政纪作出处理。此项改革,中央要求由中纪委提出改革方案。

但是,由于各种因素的限制,这项改革未及完成,就被中止了。1989年以后,对违反党纪、政纪、法律的案件查处非但没有分开,党的纪委、政府监察部门反而公然合二为一,还发明了“双规”的办案方式,开创了一个明显违反党章、宪法和法律的不良先例。而且在处理的顺序上,恰恰反了过来,涉及公务人员的违法违纪案件,先是由党纪检部门立案和调查,根据情况先做党纪、政纪处理,然后“移送”司法部门。实质上,这是在未经法院判定嫌疑人是否有罪的情况下,先由纪检部门认定是否涉嫌犯罪。这种做法,是严重有违于法治原则的。

3、坚定推进选举制度改革:各级人大选举的探索

十三大以后,很快又迎来了地方各省市人大和政府换届的高潮,选举制度改革在地方选举中开始全面推行。在各省市换届中,普遍搞了候选人的民主推荐、征求党内外意见、省委讨论、差额报批的办法。选举中出现了尊重选举人意志,严格依法办事的可喜局面。根据中组部统计的资料,到1988年2月中旬已经举行了选举的20个省市中,均出现了在已经报批的名单之外,依法由人大代表10人联名提名候选人的情况,共提名190人,其中正式列入候选人名单的有54人,当选的有7人,其中有副省长3人;有中央提名的3个省人大主任、3个副省长、1个省检查长、1个省法院院长落选;有6个省搞了人大主任差额选举(原来中央只安排山西搞差额试点,就是说有5个省出现选举人提名人大主任候选人的情况),差掉了3个由中央提名的人选,由代表提名的3位候选人当选;有5个省搞了省长、5个省搞了省法院院长、6个省搞了省检察院检查长的差额选举,落选的105人,占候选人总数的23%;在选举过程中,有4个省市搞了候选人和选举人见面、对话。这种局面,在党的中高级干部中,有人叫好,有人叫糟。有些人忧心局面失控,担心“党的领导”无法体现。

对此,赵紫阳在中央常委会上说,这样的选举很好,不必担心。党委领导应该从工作考虑,不是对名单负责,组织部安排人有的时候还要换,这说明原来的考虑不合适。那么为什么不允许群众选举?说要“加强领导”,要搞清楚,一个是到底领导什么,二是如何改善领导。出现组织提名的候选人落选,组织部应该反思自己的方案与群众认识的差距。如果组织上提名的竞争不过群众提名的,那就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嘛!要不要开党员会统一思想?没必要。你要统一什么?一是名单本身是差额的,你统一思想让谁当选?二是这样搞与政治体制改革的方向,与民主原则不符合。如果从如何保证党委名单当选的角度来总结经验,那就不利于组织部门改进工作,也不利于民主发展。

4.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与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

按照十三大报告的要求,既然“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那么“党管干部”就应该是党对干部人事制度建设提出方针政策,形成法律和制度。党的组织部门的主要职责,就不应该再是直接管理任命干部。改革现行的干部人事制度,就是要对“国家干部”进行合理分解,贯彻党政分开原则,改变由党的组织部门集中统一管理的现状,建立科学的分类管理体制;改变用党政干部的单一模式管理所有人员的现状,形成各具特色的管理制度;改变缺乏民主法治的现状,实现干部人事的依法管理和公开监督。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突破口,是首先把干部队伍中行使国家行政权力、执行国家公务的人员分离出来,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制定法律和规章,依法进行科学管理。

中共十三大对于国家公务员制度的基本设想是,“国家公务员分为政务和业务两类。政务类公务员,必须严格依照宪法和组织法进行管理,实行任期制,并接受社会的公开监督。党中央和地方各级党委,依照法定程序向人大推荐各级政务类公务员的候选人,监督管理政务类公务员中的共产党员。业务类公务员按照国家公务员法进行管理,实行常任制。”为此,中央建议,设立国家人事部,主管起草国家公务员法规和提出各种配套措施,负责职位调查和分类,组织国家公务员考试,并直接管理一定层次的高级公务员。

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这是中共掌握政权以来对执掌公权力、行使国家社会管理职能的那一部分公职人员管理的一项重大改革。它包含了西方发达国家几个世纪来形成的文官制度的几乎全部基本要素(除了公务员中立原则以外),如果真的能按照十三大确定的这些原则走下去,那么将为中国走上民主宪政之路奠定一块重要的基石。

真正实施起来,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的实际工作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其中最大的阻力,是来自中共的组织部门。他们对于“党管干部”的理解,对于什么是国家公务员的理解并没有完全统一到十三大确立的原则上来。对于建立公务员制度,中央组织部的态度是,把这个题目接过去,形式上接受建立公务员制度,但在实际上仍然坚持组织部直接掌管负责干部的管理和任命这一条。

考虑到当时党内的实际情况,赵紫阳的意见是,无论如何,我们先把国家公务员制度搞起来,争论中的问题,靠时间、靠实践来逐步解决。中组部、国家人事部等部门随即开始了《国家公务员条例》起草的工作。但是,由于政治因素的影响,直到1993年,《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才由国务院通过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2006年1月方由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施行。但是,此时实行的“国家公务员制度”,已经与十三大时的设想有了重大差别,国家公务员分成政务、业务两类的设想已经不见了踪影。至于后来,各种“比照国家公务员”管理制度的出台,就更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初衷相去甚远了。

5. 放开新闻管制,抓紧新闻立法

中共十三大提出了“提高领导机关活动的开放程度,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的原则。要落实这一原则,一个重大问题,就是要对以往控制严密的新闻报道审查制度进行改革,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开放新闻自由、言论自由,这是赵紫阳为政治体制改革确定的一个方向,但这也是十分敏感的一个问题,阻力极大。十三大后,中央常委和书记处在赵紫阳的主持下,曾经数次开会研究这个题目,确定了依法管理,在宪法和法律范围内允许出现多种声音,允许自由讨论的原则。十三大后的一年多时间,成为建政以来政治气氛、舆论环境最为宽松的一个时期。

1987年11月1日中共十三届一中全会后赵紫阳率常委会见记者(图片来源:AFP)

1987年12月8日,在新成立的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的第一次会议上,鲍彤谈到了赵紫阳关于新闻改革的一些想法。他说,紫阳说新闻改革总的要求,一是增大信息量,更加开放;二是要求新闻界当好新闻渠道;三是加强舆论监督;四是讲究宣传效果。

从1987年12月起,鲍彤以中央宣传理论工作领导小组和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的名义,在中南海连续四次召开了首都各主要媒体负责人座谈会。在这些座谈会基础上,形成了有关新闻改革的首都各大报负责人座谈会纪要。这个文件在1988年3、4月间,作为中央宣传思想工作小组的文件正式下发。鲍彤后来在谈到这个文件时说,实际就是把新闻改革的要求向各个报纸提出来,各种媒体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反正只要往前走一步都好。实际上有点像农村改革一样,一点点探路。希望大家把改进新闻工作提到日程上来,做出自己的探索,没有统一的东西。

1988年4 月15日上午,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了刚刚召开的两会上提出的问题。赵紫阳特别谈到,新闻法还要搞,要准备它不完善,五年以后再修改。但有一个法总比没有好。这个问题很敏感。

1989年初,赵紫阳仍然在考虑新闻改革问题。他主动邀请曾任人民日报社长的胡绩伟到他那里,谈新闻改革和新闻法起草问题。他后来回忆说,他在这次谈话中和胡探讨了开放独立办报问题。“现在所有的新闻媒体都由党和国家垄断,这不是办法。当然那时我也没有想完全放开,但有领导地放开一些会有好处。党和国家所控制的媒体不愿发表的东西,总还有别的媒体可以发表,那也好呀。蒋介石时代还有民办报纸嘛!虽然不能说开放报禁,但舆论要适当放开。”

尽管赵紫阳为进行新闻改革,积极推进新闻立法做了大量工作,但这个时候的新闻法和出版法已经合并成一个法律,由胡乔木在主持起草,而胡对此项工作一直态度消极。这个法律草案迟迟难产。到了1989年6月以后,新闻出版法的起草就中止了。

在赵紫阳的主持下,十三大以后政治体制改革的进展除上述方面以外,在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多党合作、政治协商、工会和其他社会团体的改革、保障公民基本权利、以及支持公、检、法机关依法独立行使职权等方面也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进展。

从方案设计开始到1989年改革被中断,赵紫阳和他的部下们在发展民主政治、改变共产党的执政方式方面,方向是明确的,态度是坚定的。就在最后的那场如何对待学潮问题的斗争中,赵紫阳也从没有放弃通过民主和法制的方式,解决解决政府和民众的冲突,并试图通过和平解决这场学潮,推动中国的民主进程,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赵紫阳在五四亚行讲话中提出的“冷静、理智、克制、秩序,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的主张,是在和平条件下,在中国现实社会历史条件下,解决社会矛盾,应对社会突发事件和冲突,防止其进一步走向激化和对抗,保持社会基本稳定的一条最好途径。这条途径,一反中共过去处理党内、国内政治矛盾方式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和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反映了中共党内以赵紫阳为代表的一部分坚持改革开放的领导人要求以民主立国和依法治国的一种全新的政治思维,全新的治国理念。这在中国共产党执政史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创造。

1980年代这场渐进式的政治体制改革,它的实际主持者是赵紫阳,而不是邓小平;改革实践中所施行和准备施行的一系列措施,也是按照赵紫阳及其部下的主张进行的。有鉴于此,我为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定位是:它由中共党内一批有远见、有民主意识的开明领导人主持进行的使共产党由革命党向现代民主政党转变、由一党体制向宪政民主体制转变的一次有益尝试。它最后虽然失败了,但它对中国的改革,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转型留下的影响和意义却不可低估。

那么有人会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既然赵紫阳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与邓小平的看法相左,为什么邓在1987年中共十三大时,会表示“完全赞成”十三大报告和《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支持赵紫阳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我认为,这也很好理解:第一,赵紫阳主持制定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其中体现了邓小平的“效率、活力、积极性”的主张;第二,赵紫阳提出的改革方案,大都有党的传统说法和邓小平过去讲过的话作为依据,特别是以邓小平1980年的8•18讲话为“政治体制改革的纲领性文件”。邓小平在发展民主方面,80年代初讲过许多话。虽然这次提出政治体制改革时他不再讲这些话了,但赵紫阳把邓小平的这些“压箱底”的东西翻出来,写到方案里,邓小平也不好说错,他总不能自己反对自己;第三,邓小平同意改革方案中按赵的主张去写,但不一定真的同意赵紫阳去做。当赵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同意民主党派在人大设立党组时,邓就让人给赵传话说:“讲发挥民主党派的参政作用,只是讲讲而已,怎么能当真?”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邓小平在改革之初,并没有意识到赵紫阳发展民主的主张会有那么大的动员力和影响力,它唤醒了民众的民主意识和权利意识,导致了1989年的民主大潮,邓认为这直接危及到了中共的执政地位。

六四发生之后,邓小平坚持“十三大报告一个字不动”,说明他仍然不承认报告有错;但是此后的政治体制改革却偃旗息鼓,又说明邓小平看到并且惧怕赵紫阳这套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与措施可能发生的后果。此后,他虽然在1992年南巡讲话中提出了“谁不搞改革谁下台”,但也仅仅指经济体制改革而言,政治体制改革则只字不提。这种“跛脚的改革”,直接导致了以后二十多年市场化过程中公权力的腐败、权贵利益集团的产生、政府公信力锐减,党的执政合法性根基不再。这种情况的发生,从根本上说,是政治与经济改革“一手软、一手硬”的必然恶果。

四、赵紫阳晚年对中国政治转型的思考

如果说向现代宪政民主制度过渡,或许当时还只是赵紫阳及部下们脑子里的一个影子,囿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与党内复杂的政治环境,他们还无法明确、直接地表达出来的话,那么在赵紫阳的晚年,他经过对自己一生,特别是对他主持政治体制改革的实践,以后及此后15年幽禁日子的反思,就得出了明确的结论。

赵紫阳在软禁期间

按照赵自己的说法,他的一生,曾经经历了两次“大彻大悟”。第一次是他经过十年文革,从忠实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转变为一个以民本主义为思想特征的改革者。这个时候的赵紫阳,还没有完全跳出共产党传统意识形态的框框束缚;第二次,是他经过主持政治体制改革的方案设计和改革实践,特别是经过1989年的那场巨变后的反思,使他成为一个坚定的民主主义者。在他晚年离开了政治权力核心并失去自由的15年中,他对自己的一生,对他所为之奋斗了几乎一辈子的这个党和这个制度进行了彻底的反思。他说:“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所实行的民主制度,完全流于形式,不是人民当家作主,而是少数人、甚至是个人的统治。”“无产阶级专政制度,在大多数国家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倒是西方的议会民主制显示了它的生命力。看来这种制度是现在能够找到的比较好的、能够体现民主、符合现代要求而又比较成熟的制度。现在还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制度。”他的结论是:“一个国家要实现现代化,要实现现代的市场经济,现代文明,它就必须实行政治体制上的议会民主制。”“我们迟早要走这一条路,与其被动地走,不如主动地走。”

但是,赵紫阳并不认为中国可以一步就可以跨越到这种“先进的政治制度”,而要经过“一个较长的过渡时期”。他认为,“根据中国的情况,在过渡期,为了能过渡得好,至少是在一定时期,保持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改变共产党的执政方式,仍然是一种正确的选择。”“这种选择的出发点,一是有利于国家和社会的稳定,为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二是有利于随着社会经济文化条件的变化,顺利地过渡到比较成熟的文明的民主政治体制。也就是说,第一不可仓促,冒然地全部搬过来;第二必须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绝对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防止任何不利于甚至阻碍向这个目标前进的倒行逆施。”赵紫阳还说:“我们现在不培植反对党,一旦垮了,国内会大乱的,这是最危险的。现中央不考虑这一点,不愿看到这一点。”

关于如何实现向现代民主政治转型的问题,赵紫阳说,“关键是共产党领导集团有这样一种思想,这样一种信念,然后再因势利导,分别轻重缓急,逐步实行。但是也不能完全靠执政党的自觉,必须有社会舆论各方面的推动;也不能一切都不动,完全等待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具备了条件,在哪一天来宣布实行议会民主政治。这应该是一种渐进的逐步发展的过程。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在政治体制上不断改良、改进,使之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互相推动。究竟如何过渡,我在前面讲的改进共产党执政方式所列举的那些内容都是应该做的,尤其是在初期阶段。”

赵紫阳主张的这种渐进式的政治转型方式,是他政治改革思想的一大特征。研究当年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的七次会议记录,和鲍彤领导的中央政改办的讨论记录,可以看到,近年来我们在政治改革讨论中经常提到的民主宪政、言论自由、公民权利、党派政治等问题,在当时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研讨过程中都讨论到了。但是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在纳入方案时,就要有取有舍。赵紫阳、鲍彤和政改办的研究人员们在这个时候,对于邓小平要的效率,与党内外对发展民主的要求这个矛盾,已经看得很清楚,而且也面临着两难的选择。

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中,赵紫阳和政改方案的研讨者们不得不首先选择服从于邓小平这个“中国最大的实际”。当时的想法就是,这次改革,是在邓小平的支持下,由中共中央主导的。因此,这个方案首先必须考虑到党内高层的承受能力,特别是邓小平等政治老人的意见,否则方案就不可能通过。在这种情况下,一定的妥协就是必要的。也许十三大提出的政治体制改革只能使中国的民主政治向前走一小步,但只要这个步子迈出去了,这一小步就可能会成为中国向民主政治转型的一大步。十三大这个方案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要随着改革实践的发展不断有新的内容推出,不断发展变化的。我们可以把现在要做的而且能做的提出来,邓小平们现在不能接受的,或是将来才有条件做的先不去讲,留到十年后再讲再做。自然规律是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党内的政治老人们,总有一天要退出历史舞台。现在走出这第一步,几年后下次党代会上再走下一步可能就会阻力小很多,而再下一步可能就更好走一些。

赵紫阳认为,中国的政治转型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实施各项改革,需要有先有后,有主有次。设想十三大后开始布局,党政分开、党的制度建设、机构改革和建立协商对话制度,抓得紧,通过三至五年可以有一个基本格局。其他各项改革都应抓紧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工作,择机出台,逐步实施,但不可能很快达到预期目标,必须有个过程,才能逐步走上轨道,配起套来。赵紫阳的考虑是,经过十五年到二十年,三到四届党代会的不间断改革,中国的政治转型和民主政治建设就就有可能造成一种难以逆转的趋势。这就是说,已经提出的目标和改革内容都是有限的,三、五年的时间也只能完成一个基本格局。要实现改革的长远目标,需要后人沿着民主政治的方向,进行长期艰苦的努力。这就是赵紫阳以渐进方式推进中国政治转型的思想。

令人扼腕的是,赵紫阳所主张的、所推动的政治改革和政治转型,由于实施的时间较短,在操作上也出现了一些失误,加之来自党内保守势力的阻力巨大,改革并没有“形成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反而在1989年的局势突变所打断。许多已经开始的改革被迫中止,许多已经在拟议中准备出台的改革措施胎死腹中。在此后的几年里,已经实施的许多改革又重新回到起始点,甚至进一步,退两步。尤其是近年来,文革中的一些政治口号又重新回到政治生活中,个人崇拜回潮,政治权力再次高度集中,“党领导一切”已经重新成为中国现行政治体制的代名词。中国政治转型的前景晦暗不明,无数国人对此忧心忡忡。

在这种政治现实面前,纪念赵紫阳诞辰一百周年,就是要张扬赵紫阳的旗帜,学习他的历史担当,重温他提出的推动中国政治制度转型的一系列主张和实践过程,总结那场政治改革失败的经验教训。这对于后来者坚定中国必须走政治改革之路的信念,研究和确定中国未来政治转型的路径和策略,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启迪和借鉴意义。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卢跃刚:總書記喪事-《趙紫陽傳》書摘之一

56cunblog 2019年10月30日

六四後,中共對趙紫陽定性為「支援動亂、分裂黨」,保留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之後,趙被軟禁,直至去世,歷時十五年。(湯森路透)

一個時代的結束竟是這般草草。2005年1月17日七時零一分,趙紫陽在北京醫院逝世。新華社發了一條訃告,藏匿在《人民日報》四版的左下角,「明天天氣預報」上端。全文是:「新華社北京1月17日電  趙紫陽同志長期患呼吸系統和心血管系統的多種疾病,多次住院治療,近日病情惡化,經搶救無效,於1月17日在北京逝世,終年八十五歲。」細數簡訊,共有六十二個字,會問:趙紫陽是誰?

時隔十四天,《人民日報》二版頭條顯著位置發表新華社電訊,1月29日趙紫陽遺體在八寶山火化。消息四百五十多個字,介紹了趙的生平,但是提供的內容繼續含糊,說趙曾經擔任過中共縣委、地委、省委「主要領導職務」,「在改革開放前期,趙紫陽同志先後擔任過中央和國家重要領導職務」,「為黨和人民的事業作出過有益的貢獻」,但是「犯了嚴重錯誤」。官方發布的消息問題來了:趙紫陽擔任過什麼領導職務?到底犯過啥錯誤?

新華社的兩條消息營造了一個諱莫如深的氣氛。顯然,這樣的稿件是高度政治化的,基調、措辭應與新華社無關。不難判斷,這兩條消息應是最高層定稿,字斟句酌,新華社照發,《人民日報》照登。相比而言,二版頭條突出處理,規格似乎提高了。但不是因為趙,而是因為出席送別儀式的人有幾位顯赫人物,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政協主席賈慶林,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組織部部長賀國強,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辦公廳主任王剛,國務委員、國務院黨組成員兼國務院祕書長華建敏,還有趙的前政敵鄧力群,不好把他們塞到四版的左下角去。

這不過是個鴕鳥遊戲,互聯網時代瞭解趙紫陽生平乃舉手之勞。趙紫陽1980年至1987年擔任國務院總理,1987年中共十三大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1989年春夏之交,前總書記胡耀邦逝世引發中共建政以來、也是二十世紀中國規模最為宏大、波及全國各大城市,對中國和世界歷史影響甚巨的學潮,並發生了「六四」鎮壓。趙因不贊同暴力鎮壓學生愛國民主運動被迫下臺。當年六月下旬,中共十三屆四中全會對趙所犯錯誤定性為「支援動亂、分裂黨」,保留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之後,趙被軟禁,直至去世,歷時十五年。

趙紫陽喪禮,習近平母親以個人名義「率子女」送上花籃並公開弔唁。(圖片摘自網路)

趙或許是繼前蘇聯共產黨總書記尼基塔.赫魯曉夫(赫魯雪夫)之後,最後一個被軟禁至死的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總書記。社會主義國家最高領導人和敏感政治家的健康、生死資訊高度敏感,敏感到了恐怖的程度,因此享受到了公共信息被極端簡約的待遇。趙的去世,當局高度戒備,喪事辦得跌宕起伏。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趙去世的時間、火化的時間,中間相差了十二天。這十二天都在幹什麼?談判。關於喪事怎麼辦,官方與趙家屬就每個他們各自關心的細節展開了馬拉松談判。官方出面的談判代表是中辦副主任毛某。趙臨終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兼中組部部長曾慶紅曾代表中央去醫院看望,不排除曾及其背後仍有巨大影響力的前總書記江澤民也是趙喪事如何辦的決策者(據說,每天中辦處理趙喪事的情況簡報必報江,江有批示)。趙家談判代表是女婿王志華、兒媳李娟娟。

談判先後進行了十二次,依次為2005年1月18日,1月19日上午、下午兩次,1月20日,1月21日,1月22日,1月23日,1月24日,1月25日,1月26日上午、下午兩次,1月27日。談判內容主要圍繞著追悼會寫不寫趙生平,趙生平怎麼寫展開。要寫,怎麼寫?寫,繞不開「六四」,繞不開中共十三屆四中全會給趙「支持動亂、分裂黨」的政治結論。趙生前不接受這個結論,拒不檢查,在十三屆四中全會和之前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有正式抗辯。中央的底牌是,最好是不寫生平。毛某試探了一下,被趙家拒絕。追悼會上不寫生平,不符常規,不近人情。趙家認為,寫的話,你說繞不開「六四」,好,我們說也繞不開十五年軟禁問題,必須給十五年軟禁一個解釋。趙家的要求被否決。於是定了一個「辭典加處分決定」的生平寫法。

第四次談判時,毛某等拿來了八十年代出版的《中國共產黨名人大辭典》和中共中央十三屆四中全會的決議,說要以這兩份文件為素材寫趙生平,徵求家人的意見。趙家要求看生平文本,中辦開始說儘快拿出來,幾百個字的生平遲遲拿不出來,或者是寫好了不拿出來。害怕留把柄?談判陷入僵局。第五次談判,中辦突然宣布,「中央決定不作生平,這個問題不討論了!」由於趙家強調十五年軟禁的解釋、評價問題,毛某說:「哎呀,你別說十五年了,作為一個普通黨員,國家給了他那麼高的工資,那麼好的待遇……」

趙軟禁期間的待遇,1989年至1992年配備了一部普通配置的日產「達特桑」舊車(1992年以後換為排氣量1.8L的奧迪100)、一個祕書、一個炊事員,一個班的警衛。軟禁地北京東城區富強胡同六號,之前是團中央幼兒園,再之前是前總書記胡耀邦的住家,是一個年久失修,下雨漏雨、管道堵塞,破舊不堪的三進小院。祕書、警衛的職能不言自明。

毛某走嘴,漏出了中南海新主人的某種心態。言下之意,你趙家知足吧。這番話引起了趙家的憤怒。即便如此,趙家採取務實的態度,妥協方案是不寫生平,只寫履歷,1987年至1989年擔任總書記止,不再堅持寫總書記下臺後十五年。這個方案被中辦拒絕。

第七次談判破裂後,趙家堅持要求:第一,追悼會必須有趙的生平介紹;第二,對喪事的形式和恰當的評價要事先瞭解;第三,要和更高級別的領導談,重複談就沒有必要了。

談判陷入僵局。前一段談判,都是在富強胡同六號。第八次談判在中南海,由中共中央辦公廳常務副主任兼胡錦濤辦公室主任令計劃主持。令給王志華的印象是,「很年輕,四十來歲,人顯得很精幹,談話用詞準確,思路清晰」。

令與王志華有一段涉及歷史評價和喪事技術問題的對話頗有玄機。令說:「紫陽同志去世已經八天了,現在送別儀式還沒能舉行,很多事定不下來,我們就不能給中央報告。再拖下去,我們的壓力很大,你們的壓力也很大。」王志華回應說:「我們沒覺得什麼壓力。」令說:「坦率地說,我們有個不可逾越的問題,即十三屆四中全會決議,不管是生平、簡歷還是其他方式,這都是不可繞過的。」王說:「我們知道這是個難點,也設想過通過迂迴的辦法來解決,比如只寫個簡歷,哪年到哪年幹什麼,最後說道從1987年到1989年擔任總書記就完了。大家都不說功過是非。」令說:「這不可能。簡歷、生平都不搞了。要用發新聞稿的方式,對紫陽同志一生的工作,包括改革開放前期的貢獻給予一定的肯定。但是新聞稿也要說四中全會的結論,因為這個結論是中央全會做的,不提這個結論,沒有辦法向全黨交代。」

對此,王代表趙家屬闡述了三點意見:第一,「對『六四』,老人至病逝都沒有同意對他的處理結論,他多次向中央申訴。我們子女也和老人的看法一樣,我們相信歷史一定會對『六四』有一個公正的結論。第二,十五年的問題。老人多次說過,對不同意見的人,或者你們說的犯錯誤的人採取軟禁的方法,監視居住的方法,開了個很壞的先例!黨的紀律處分裡有軟禁嗎?而且是軟禁終身!對這件事是不是應該有個說法?第三,黨組織給一個老黨員辦喪事,沒有生平,甚至簡歷都沒有,這在黨的歷史上也是史無前例的。這種做法會帶來什麼反應?」

令靜聽,不插話,不反駁,不表態,聽完了,仍堅持以新聞稿代替生平、簡歷的意見。令說,新聞稿「相信你們看了會比較滿意的」,暗示關於趙的評價會有超出趙家預期的正面內容。令反覆強調:「生平、簡歷和新聞稿是不一樣的,你們聽明白沒有?志華,你聽明白沒有?二軍,你聽明白沒有?」王志華、趙二軍當然聽明白了。令是說,生平、簡歷和新華社新聞稿,是兩個責任主體,同時還暗含著他是他,我是我的意思。

「他」應指江澤民和江時期。「我」應是胡錦濤。強調胡忌憚江,胡與江有區別。所謂繞不過「六四」,是繞不過江。處理趙的喪事,江、胡一定有言在先,定了底線,具體操辦人是動了一番腦筋的,已經把自由裁量權發揮到了極致,希望得到體諒。談判晚上八點過開始,持續到了十一點。

令也點到了趙家的痛穴。趙去世,八天不出喪,趙子女面臨倫理、道德壓力。第二天,1月25日,趙家家庭會,王志華、趙二軍傳達了昨晚的談判情況。王志華說:「我的感覺是,他們的話已經說到家了,他們也在盡最大的努力做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改成新聞稿,不管這是不是他們的意願。還有消息說,兩個星期前,就是老人去世前幾天,江澤民專門找胡錦濤,說『六四』結論絕不能變。我們希望拿到評價,但拿到的評價我們也不會同意,現在不作生平也好。而如果繼續下去,我們必須承受老人要在醫院待很久很久這樣一個現實。那是我們的父親,這樣對待他,我心裡確實很難受。」

趙紫陽的骨灰與夫人梁伯琪的骨灰合葬在北京昌平區的民間公墓天壽陵園,趙紫陽的女兒王雁南在墓碑前致紀念詞和安葬詞。(網路截圖)

事實上,一些老人如原國務院祕書長、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副組長杜星垣也托人帶話給趙家子女,希望他們妥協。杜星垣說:「他們幾個孩子是在和一個政權鬥爭,鬥不過的!」

大家一致同意了王志華的意見。王隨即約見毛某,說,家屬原則同意在適當的時間舉辦送別儀式。王交給毛某一個聲明。全文如下:

中辦領導同志:

一、對於黨的十三屆四中全會做出的對父親所犯錯誤的結論及處理意見,父親是不同意的,一直到病逝,他的立場也沒有改變。我們也認為上述結論及處理意見是錯誤的,是應該糾正的。我們相信歷史對「六四」事件會有正確的結論。

二、1989年5月下旬以來,組織上採取種種措施限制父親的自由,他以各種方式表達對這種做法的不滿。在2004年8月21日最後一次約見中辦負責人時,他說:「對一個有不同意見的人,或者說犯了錯誤的人限制自由,監視居住是不應該的。終身監禁更是我們黨的歷史上不光彩的一頁。」我們認為,對一個老黨員,七、八十歲的老人進行長達十五年的軟禁,是不符合黨紀國法的。希望組織上給予明確的說法。

三、在中國產黨的歷史上,由黨組織辦理的老黨員、老同志的治喪工作,不發生平、甚至沒有簡歷,是史無前例的,我們認為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應該的。這樣做的結果對家屬和關心父親的人是不公平的。我們相信父親的一生一定能得到公正的評價。這個評價是客觀存在於歷史與人民心中的。

四、父親病逝已近十天,就上述問題我們一直以積極態度同組織溝通,我們仍然堅持我們的意見。但是基於希望父親儘快安息的感情,我們同意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辦理火化及送別儀式。我們希望有一個平和寬鬆的氣氛送走我們永遠懷念的父親。我們要求能為過去的十五年間父親希望見到的人以及希望見到父親的人提供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這是符合人性、人道、人情的。

        趙紫陽的子女 趙大軍 趙二軍 趙四軍 趙五軍 王雁南 王志華

        2005年1月25日

但直到1月28日趙送別儀式前,趙家還在一些細節問題上與中辦繼續談判,比如追悼會儀式名稱,允不允許一些老同志和親戚參加追悼會,參加追悼會人員的名單擬定,追悼會邀請函和車證發放方法,趙遺體骨灰盒存放處等等。

1月29日,趙紫陽八寶山送別會舉行。當局在天安門、八寶山等敏感地區進行了高度戒備。八寶山送別儀式誰能去誰不能去,官方擬定了「黑名單」,參加送別儀式的人都必須到金台賓館領取訃告及車證。官方嚴格限制參加送別儀式的人數,領取訃告的過程極盡刁難之能事。為了減少人數,控制規模,中辦注意了每一個細節,比如訃告、車證的文字和車號都使用了凸版印刷技術防偽。

家屬聲明提到的「過去的十五年間父親希望見到的人以及希望見到父親的人」,主要指的是鮑彤。鮑彤夫婦要到富強胡同六號參加趙的送別儀式,受到便衣警察暴力阻攔,導致鮑彤夫人胸椎斷裂,鮑彤左手小手指扭傷。此時,鮑彤夫婦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但在鮑彤夫婦和趙家的堅決要求下,當局被迫妥協在北京醫院為鮑彤一個人組織了專場告別。現場很不堪,鮑彤幾乎是被兩個便衣警察一左一右架進告別室的,趙家屬對警方粗魯對待古稀翁的舉動當場抗議。

1980年代,趙紫陽(圖中坐著寫字者)與其身後戴黑框眼鏡的鮑彤(右二)。

這之後,就是否允許家屬在八寶山送別儀式上拍錄影、掛家屬準備好的輓聯等細節,中辦與趙家屬展開激烈談判。趙家屬準備的輓聯內容是:「能做您的兒女是我們畢生的榮耀,支持您的決定是我們不變的選擇」,「倡民主堅守良知家人為您驕傲,今西去終獲自由風範永存人間」。中辦絕對不允許,理由是「會有中央領導同志要來,有些領導看了會不高興」。趙家堅持,妥協方案是,輓聯可以帶到現場,等送別儀式結束後,趙家可以掛輓聯照相留念。

趙家的最後抗爭一直受到一位長者的關注。這位長者是原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田紀雲。1月28日,田致信趙家子女:

紫陽同志的子女們:

你們辛苦了!這些天,你們不知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付出了多少辛酸和眼淚,終於把你們敬愛的父親、我們敬愛的老領導、老總理紫陽同志送走了,讓他入土安息了。你們的工作艱苦而卓越,既堅持了原則,又不失靈活;既與外保持適當聯繫,又不與任何勢力同流,有剛、有柔,有理、有利、有節,表現十分出色,不愧為紫陽同志的優秀兒女,我為你們的出色表現感到榮幸和驕傲!

你們父親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戰鬥的一生。他的浩然正氣、高風亮節,他為堅持真理、與邪惡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並為之不惜付出權位、自由和生命的精神,將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有了這種精神,中國就有希望,就有光明的未來!紫陽同志,你的事業後繼有人,不論經過多少艱難曲折,付出多少犧牲,一個繁榮富強、民主、自由的中國必將出現,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必然。

紫陽同志安息吧!你的光輝思想、浩然正氣、豐功偉績將永載史冊!

    田紀雲 書於2005年1月28日

這封信當然不只是讚賞和表揚趙子女為了維護趙的尊嚴而進行的有理、有利、有節的抗爭。田1983年至1993年曾任國務院副總理,主管經濟體制改革工作,是趙的得力助手,一位堅定的市場經濟導向改革家。他的信是一個政治態度,即呼喚中國民主、自由的前途,公開挑戰官方政治結論,表明反對、譴責「六四」鎮壓,讚賞、同情趙的政治選擇,給予趙極高的評價,並以部下、同事、戰友的名義向趙致敬。 趙去世,「六四」事件已是十五周年。前「黨和國家領導人」公開表示反對「六四」鎮壓,同情趙,田是唯一。

鄧小平和趙紫陽。(圖片摘自網路)

田不滿對趙的十五年軟禁。在此之前,關於軟禁趙的問題,田曾向主管政法工作的時任中常委喬石詢問:「是誰決定的?政治局沒有討論過,你常委討論過沒有?」喬石說:「沒有討論過。」 田說:「我分析,這件事,江澤民也決定不了,江一定請示過鄧(小平),是鄧拍的板!」

八十年代,鄧廢華國鋒,啟用胡(耀邦)、趙,再廢胡、趙,以中共黨內名次靠後的常委和軍委主席的名義,十年的時間廢掉了一位黨主席、兩位總書記,三位名義上的中共最高領導人,創造了1921年中共建黨以來的一個紀錄。放眼人類政治史,鄧無疑也創造了紀錄。

※作者盧躍剛,記者、作家,長期從事非虛構文體——新聞報導和報告文學寫作,代表作有長篇報告文學《大國寡民》,中篇報告文學《創世紀荒誕——傻子瓜子興衰記》、《長江三峽:中國的史詩》、《以人民的名義》、《鄉村八記》、《在底層》等,曾獲「中國潮」、《中國作家》、《當代》、《青年文學》、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徐遲報告文學獎、獨立中文筆會(2012年度作家獎)等多種獎項。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力作《趙紫陽傳:一位失敗改革家的一生(上中下)(印刻)。

張貼者: 吴一舟 位於 10/29/2019 11:45:00 上午

陈奎德:赵紫阳的遗产

趙紫陽先生逝世十三週年了。

回顾1989年12月28至29日,当備受21年磨難的“布拉格之春”的領袖杜布切克,終於贏得遲到的正義,當選為捷克的聯邦議會主席时,当年,刚抵美国、刚刚经历六四惨案的我,心中頓時升起一個巨大的懸念:失去自由的“中國杜布切克”──趙紫陽先生,能否有幸像喚起“布拉格之春”的杜布切克一樣,在有生之年贏得自由,親眼目睹自己呼喚的“民主與法治” 蒞臨神州?之后整整16年,上述懸念一直伴隨並折磨著我。

然而,我的期待破灭了!2005年1月17日,懸念揭曉,紫陽去了!他沒有等到他的理念实现那一天。

是的,2005年,趙紫陽終於獲得了自由。但這個自由,是死亡賦予他的。而他曾任總書記的那個黨,他曾任總理的那個政權,對他實行了終身軟禁。

這是何等樣的──“中國特色的殘忍”!

然而,這一死,這一堅持人道底線,堅持不讓步出山,堅決拒絕檢討,拒絕自貶、自罪、自虐之死,這一不惜失去自身權位和自由而堅守尊嚴之死,突破了中共的政治傳統,升華了趙先生的政治人格。

從此,在國際共運史家的筆下,趙紫陽將與捷克斯洛伐克的杜布切克、匈牙利的納吉一起,以共產主義運動中的人道改革家、以自由和生命的代價拒絕實施暴政的政治家的名字,而載入史冊。

從此,在中國近代史家的筆下,趙紫陽將與光緒、蔣經國等中國政治家一起,以現代中國歷史中的改革者的名字,而載入史冊。

從此,趙紫陽已不復是1978年以前的趙紫陽,甚至也不復是1989年之前的趙紫陽了。正如布拉格之春之後的杜布切克已經不復是布拉格之春之前的杜布切克,正如戊戌變法之後的光緒已經不復是戊戌之前的光緒,正如晚年蔣經國已經不復是1986年解除黨禁報禁以前的蔣經國一樣。經此一變,他們已經重塑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趙紫陽的名字,是與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經濟體制改革,八十年代後期萌動中的政治體制改革,以及1989年的天安門運動連在一起的。他的政治遺產,自然也與之緊密相關。

趙紫陽對八十年代中國經濟改革的貢獻,已是有口皆碑。其中,尤以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溫州私營企業試驗,经济特區的試驗,以及沿海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最為引人注目。它成為中國二十多年來向市場經濟的過渡及其經濟起飛的基地。他的遗著证明,正如麦克法夸尔先生正确指出的,赵才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只是教父。這是赵的第一項遺產。

趙紫陽在八十年代後期,成立政治體制改革辦公室,醞釀政治改革。其核心是淡化乃至消解所謂“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通過立法來保障公民權利,以及對黨的權力進行某種方式的平衡。這些設想與措施雖然由於鄧小平的壓力和干預而大部夭折,但在客觀上為知識界與民間種下了1989年抗議運動的火種。這是他的第二項遺產。

趙紫陽在1989年天安門運動中最後的抉擇,是其人生的頂點。在筆者看來,多元紛呈的政治觀點政治派別,總可爭論。但是,昭昭天下的人性與反人類、文明與野蠻的分野,其黑白判然,則絕對不容混淆。動用野戰軍屠殺徒手民眾,正是這種反人類暴行。滔滔罪行,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政績,能夠為之辯護。先哲孟子說過: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上述罪行,正屬於這“幾希”之類。趙紫陽任職中共幾十年,在其日常政務之間,難免是非短長,或可詬病。但在歷史關鍵時刻,在黑白昭然,罪與非罪清晰的大節關口,他毅然決然,拍案而起,與暴行一刀兩斷。訣別峰巔,遁入苦海,形同囚犯。佛語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紫陽此舉,充盈慈悲,可歌可泣,已入化境。通觀歷史,人與獸,佛與魔,英雄與罪犯,其差別常常系於一念之間。“一回首即是百年身”。趙的抉擇,使人憶及他的慣語: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豈知竟一語成讖,念之泫然。然而,正是這縱身一躍,也使他躍入了悲憫人類的天堂,進入了中國現代政治家的殿堂,並為中國陰森黑暗的政壇,確立了一個奪目的人道標桿。這是他的第三項遺產。

趙紫陽抉擇,打破了中國歷史的鐵律──“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一權勢者的金科玉律,在天安門的歷史性對決中,已被洶湧的民意所顛覆。在六四事件中,呈現出的卻是:“成者罪人,敗者聖徒”。罷黜了趙紫陽,用機槍坦克殺戮了示威民眾,鄧小平們是勝利了,趙紫陽是失敗了。但是,勝利者──鄧、李,卻成了歷史的罪人,而失敗者趙紫陽,雖然失去自由15年多直至逝世,卻化成了天安門亡靈的守護者,成為在中國實現“民主與法治”的人格象徵。15年來,他被囚禁在家。但他的精神,卻飛出牢籠,步步升華而飄向了自由,分享了神聖的價值,成為全球悼念的對象。趙紫陽抉擇,打破了中國固有的歷史評價系統,確立了新的民間的評價系統,這是他的第四項遺產。

環顧今日中國,趙紫陽的晚年(录音)遗著《改革历程》(中文)和《国家的囚徒》(英文)業已出版。他的思想和遗愿更准确和完整地呈现在世界面前,這是他的第五項遺產。

赵先生可九泉瞑目了。

國人注意到,在当下中国,中南海當局正進退維谷,搖擺於毛與鄧的左右兩項政治遺產之間。筆者稱之為“兩極化的線性政治擺動”。

確實,在中共內部,毛的政治遺產和鄧的政治遺產,已經成了其政治走向的兩個基本參考系、兩個基本的極點。中共領袖,甚至不少中國人,他們的視野已經完全被這中共的左、右傳統的兩極的框架所框限住了。

但是,趙去世了。趙紫陽的悲劇引人注目地出現了。今天,赵的遗著也完整地公诸于世了。於是,在中國的政治系統中,趙的遺產凸現了出來。這是區別於毛,不同於鄧的新的政治遺產。1988年8月趙紫陽所說:“十年來,我們的基本經驗是什麼呢?我看是兩條,一個市場經濟,一個民主政治,缺一不可。”在新出版的遗著中,赵更清楚地指出:“一个国家要实现现代化,不仅要实行市场经济,发展现代的文明,还必须实行议会民主制这种政治制度。不然的话,这个国家就不可能使它的市场经济成为健康的、现代化的市场经济;也不可能实现现代的法治社会。就会象许多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出现权力市场化,社会腐败成风,社会两极分化严重的情况。”

這是完全不同於毛、鄧的嶄新的政治坐標,具有普世性的政治遺產。

紫陽遺產既出,返觀毛鄧遺產,皆失色也。正是所謂:紫陽民意匯一身,北京滿朝無顏色。在國際上,誠如不少觀察家所指出的,中國周圍都變成了或正在變成自由國家,在目前的這樣一個世界大格局下,中國還可能長久的披著共產主義這張皮嗎?全世界還剩幾個共產國家了?中共有冷戰時期前蘇聯那樣的實力意志來對抗全球民主國家嗎?北京掌權者智商並不低,他們心裡清楚,那一天一定會來的。

所以,從根本上看,自從蘇東波共產主義大潰敗後,中共的每一屆政府,都是臨時政府,每一屆內閣,都是看守內閣。與其這樣戰戰兢兢,變本加厲地用暴力與謊言控制中國,遮遮掩掩的送子女乃至孫輩去美歐留學置產,不如幡然醒悟,效法趙紫陽,以蒼生為念,用黨外合法性取代黨內合法性,用人性戰勝黨性,效法“趙紫陽晚節”。從長遠看,這既是救中國,也是救自己。值此歷史關鍵時刻,中共何去何從?當仔細掂量,好自為之。

赵紫阳遗著《代后记》的作者,中国问题专家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RoderickMacFarquhar)指出:“如今的中国,赵紫阳是不允许存在的。到了不再偏执的未来,也许他将进入华夏先烈之列——他们为国効力,功勋卓着,但不见容于最高统治者。当他们腐坏的政敌早已灰飞烟灭的时候,他们的英名将久远长存,受人景仰。”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纵览中国》首发 —— 转载请注明出处
本站刊登日期: Friday, January 16, 2015

陶杰:百年仅此一士

一生很短促,首先要做好一个人,然后要做好一名世界公民。

做世界公民,由胡适最先提倡。

胡适留学美国康乃尔,一九一四年,目睹美国出兵墨西哥维拉古鲁斯,爆发七个月战争。其时美国为强权,墨西哥为弱国。

胡适在绮色佳(Ithaca)的当地杂志,挑动大美国民族主义,声称My country,right or wrong,my country,意即美国即使欺压弱小的墨西哥,占夺其土地,只要我是美国人,就要支持。

胡适写信到当地一张报纸,严正指出:此等但问国界、不论是非;但论民族血统、不问善恶之说,不对的。胡适在大学与美国学生争论,质问:若一个国家的政府,违反宪法,向公民非法征税,或非法将我的财产充公,或未经审讯将我投入监狱,这种国家行为,侵害个人利益,也违反宪法精神,国家是对还是错?

美国学生哑口无言。这也难怪,因为胡适来自具有两千年秦始皇帝权专制的中国,这种国家经历无数文字狱与抄家。美国立国方二百年,自华盛顿以来,康奈尔的美国同学并无远东那种帝皇“朕即国家”的概念。

在美国人眼中,华盛顿是圣人(确实也是),国家体现了民主与博爱。美国的国家权力,受到民主约束,那时的美国人没有“国家可以作恶”的概念。

但胡适超越了他同代的美国人。他认为不论是何民族,若在世界受到尊重,不管国内国外,只应奉行一个是非标准。此一标准应超越民族利益,以人类长远的幸福和公义为凭。

胡适是一名世界主义者,但这一点不妨碍他对中国的钟爱。他认为:一切爱国主义精神必须以人道为依归。当自己的国家政权,包括自己的人民不讲道理,而常识和公义在世界那一边,胡适选择的是世界。

因此胡适论八国联军事件,称义和团为“拳匪”,表达了对是非的基本态度。胡适崇尚自由,厌恶愚昧的国家主义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胡适的名言:“为你个人争自由,就是为你的国家争自由。”

意思就是:人的一生很短,不要被国家民族这类魔幻化的集体名词吓住。他相信法国大革命时期,英国的一位公共知识份子潘恩的名言:“世界是我的祖国,人类是我的同胞”。

中国百年公共知识份子,如此通澈,历久常新,唯胡适先生一人。

原载苹果日报

黄一龙:“跟踪赵紫阳”——亲密接触一本“民史”侧记

這本書記載的對象,曾經是中國最大的官;而它的作者們,多 數也是離休官退休官。所以叫它“民史”,乃因第一,它“拒絕穿 靴戴帽,告別新老八股”(引自《主編的話》),不打官腔說官話, 沒有日前出版的官史《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自稱必遵的 “一定要跟中央文件、中央領導人的講話和精神保持一致”一類規 矩, 而只講事實說人話,只跟歷史保持一致;第二,它不由官方 立項授意批准,不經首長審查修改通過,不花公款一元一毛一分, 不用公物一筆一墨一紙,所有策劃、採訪、組稿、錄制、編輯、印 刷、出版、發行概由民間自理。而我所以能“親密接觸”它,乃因 我是本書的特約編輯,對這本約五十萬字篇幅、五十四位作者的五 十六篇文稿的每句每字每個標點,半年以來“親密接觸”三至五 次,算是它的首批“親密讀者”吧。

本書是紀實文集,叫《趙紫陽在四川》*,記錄趙紫陽於 1975 年至 1980 年間,怎樣在四川和全省人民一道突破高度集權體制的 約束,在全國開創改革開放的事業。今年 4 月公開出版。

為了交代我和它為何有緣建立這樣親密的關係,茲摘引本書主 編蔡文彬先生撰《主編的話》如下:

…… 我於是下決心組織編寫這本《趙紫陽在四川》,並通 過朋友的介紹,找到研究四川當代史的黃一龍先生,邀他協助 編輯。作為曾經參加多項四川當代史編研項目的專職人員,一 龍先生常戚戚於修纂“官史”時“一字之立層層請示,一事之 隱抱憾終生”;在參與編寫《當代中國叢書·當代中國的四川》時,曾遭嚴令禁止趙紫陽見於印刷品,他雖經與同事一道 力爭得以勉強破例保留幾處,依然遠遠未能反映趙在四川領導 和支持群眾銳意改革的歷史,繼而抱憾退休。由於這個原因, 還因感動於我對於捍衛歷史真相的執著,乃欣然接受我的邀 請,算是“一拍即合”了。我們共同商定了本書的大綱,分工 我負責選題組稿,他負責文字編纂。

我於是在“文字編撰”的過程中深深受到感動,其情有不得不 寫下來者,冀與讀者分享。

1975 年至 1980 年間,趙紫陽任中共四川省委第一書記。本書 的作者們都歸他領導,絕大多數還任職於黨政機關,為本地方的第 一首長寫回憶錄評功擺好,自然並不罕見;可是當這個首長已經離 任,還群起主動說他的好話,在中國當代史上已不多見。而當這個 離任的首長已經“犯錯誤”被革職為民乃至被囚禁至死,事情就完 全不同了。只要回溯彭德懷當年在中共八屆八中全會上遭他親愛的 生死戰友們捶胸頓足義憤填膺地批鬥、劉少奇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 會上被他“馴服”的下屬們(除一人而外)一致舉手通過戴上“叛 徒、內奸、工賊”的帽子,就可知道黨內國內規矩之大概了。而蔡 文彬在為本書組稿中,先後訪問了 177 位當事人,卻是“除一人 外”都對傳主贊揚備至、對編寫這樣一部記載他的業績的著作表示 熱情支持。固然,本書的內容都是趙紫陽作為省委書記在當時的中 央眼皮底下進行的工作,所言所行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什麽見 不得人的機密,所以本書的採訪和組稿,也不回避任何機關法團。 只是有的部門總把凡不屬“領導指示”、“組織批准”的行動視為非 法或者至少可疑,所以有些應約撰稿者就陸續接到這裏那裏的招 呼,受到或明或暗的壓力。可是多數作者並無畏懼,或爽快地接受 採訪,或認真地寫出文稿,披露被掩蓋的真相,發出遭禁止的聲 音。一個“封疆大吏”,在他失勢和逝世多年以後,在他的姓名依 然成為官場最大忌諱的時候,還在“封疆”當地普遍受到如此衷心 如此勇敢的公開贊揚,至少在當代中國,可稱史無前例。

這個“史無前例”,是就本書傳主受到作者們以及全川人民的 超常尊重和愛護而言,其實它正來源於另一個“史無前例”,就是川人空前有幸地得到過這樣一個領導人,領導他們在當代四川乃至 當代中國的歷史上,首次摒棄了那條“同社會生產力發展要求不相 適應的僵化的模式”(幾年後《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 定》用語)的道路,從而開始把全川乃至全國引出瀕臨盡頭的“死 路一條”(鄧小平語),為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開辟了新的天地。回顧 起來,對於那種“僵化的模式”即高度集中的體制,川民苦之久 矣。從五十年代的被合作化公社化,到三年人為災害時期為“顧全 大局”枵腹繳糧餓死千萬,到年年月月天天大講階級鬥爭大割“資 本主義尾巴”,人們迫切地盼望掙脫這種不把人當人的鐐銬,或者 正面地說,“群眾中蘊藏著巨大的改革的積極性”。

多年以來,佔四川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群眾試圖規避舊體制的努 力此伏彼起,在有的時候甚至得到一些中層黨政負責幹部的支持和 領導。其中著名的有 1959 年瀘州地委書記鄧自力在全地區解散人 民公社的“公共食堂”、讓農民自己決定如何煮飯,和 1959 年至 1960 年江津地委書記張鳳伍在全地區支持“包產到組”“包產到 戶”、讓農民自己決定如何種地,涉及人口數百萬。只是這些奮鬥 先是在舊體制的忠實代表、統治四川 17 年(含 50 年代初期的川西 區 3 年)的李井泉的鎮壓下一一失敗,後又在文化大革命一再左傾 的高壓下趨於沉寂。

當趙紫陽於 1975 年奉命主持川政的時候,四川已經再一次淪 入捧著“天府之國”的金飯碗餓肚子的境地。按照黨國的慣例,像 他這個由中央派出的封疆大吏,自然首先是中央——以及中央所建 立的那套管理體制——的代表,如同他的前任們然。然而他卻一屁 股坐到嗷嗷待哺的農民的田坎上茅屋裏,不是對著聚光燈照相機攝 像機而是對著農民的心,體察他們的願望,傾聽他們的呼聲,按照 他們的心願,動手解除束縛他們手腳的體制性桎梏,把被那個體制 “集中”走了的自由權利不動聲色地一樣一樣還給他們。——這個 做法,日後叫做“改革”,其實此前還有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解 放”!中共自詡已經把人民從“三座大山”的壓迫下解放出來,應 當沒有任何理由再造任何大山把他們壓下去,所以趙紫陽支持和領 導人民的解放運動,正是他作為一個忠誠的共產黨人的正常行為, 而與那些打著解放人民旗幟實則變著法兒欺壓人民的種種花樣相對立。在當時的中國,這自然是一個極端勇敢的行動,他和他領導下 的、包括本書作者們在內的全川(包括當時屬於四川的重慶)官 民,正是通過堅持這樣的行動,挽救了四川,並且順理成章地成為 中國改革的大江大河之“清澈與淩冽”(借用吳國光先生所撰本書 導言的比喻)的源頭。本書五十六篇文稿,正是這段動人心弦的歷 史的或全景、或片段、或特寫、或白描的生動再現,勢必讓今天讀 者的心和當年追隨趙紫陽尋求自我解放道路的巴蜀兒女的一起跳 動。

以上兩方面的“史無前例”,也使 1975 至 1980 年間四川的官 民之間、黨群之間和上下之間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等和和諧的 關係。在本書俯拾即是的這類歷史畫面裏,有一個叫《小鄉長三頂 趙紫陽》的鏡頭,它的作者、當年安岳縣的“小鄉長”羅毅先生, 在趙紫陽兩次下來檢查工作中,居然三次頂撞他。其中的一次是關 於貫徹有名的“水路不通走旱路”,省裏對縣上派了工作組,一個 公社去一個工作隊員,層層分配放乾冬水田任務,完不成任務者就 地免職。於是在匯報會上,發生了大書記和小鄉長的矛盾:

下午召開座談會議,省委工作組向趙書記匯報了情況,反 映各鄉鎮都完不成放冬水田的任務,下邊的計劃與省委要求差距很大。趙書記聽了以後說,上午看了現場,一熟變兩熟三熟 不是都很好嗎?為什麽放冬水田任務難度那麽大?他第一個叫 我發言。我發言說:“報告趙書記,龍臺鄉放冬水田的任務我 只能完成水稻面積的 45%,最多 50%,你上午看到的都是有 水源保證的才敢放,你看到的都分布在小河兩邊,沒有水源保 證的不敢放。你說的‘水路不通走旱路’是對的,水路通走旱 路是錯誤的,硬要這樣全部放乾,必然勞民傷財,得不償失, 所得到的是以粗糧換細糧。你派來的工作組和縣委強制我們要 完成任務,把水稻田全部放完,其後果不堪設想,肯定失 敗。”……趙書記問我為什麽?我答,今年放乾了,種上小 麥,小麥產量低,畝產不到水稻的一半,明年小麥收後無水栽 秧,改種旱糧,必須是玉米、紅苕。用玉米、紅苕換水稻不劃 算,而且很難保證水稻田改種的玉米、紅苕有收成。趙書記深 思了片刻說,安岳縣最多一年下雨 1100 毫米,怎麽還缺水? 我答他說:我太佩服你了,你一個省委書記,安岳縣下多少雨 你都知道。但是你知道安岳縣每年 900—1100 毫米的雨是怎麽 下的嗎?下雨時空分配不均,……這時趙書記插話說:你有 河、有埝、有塘把水蓄起來呀!我告訴趙書記,我鄉有多少條 河,有幾節石河埝,有多少山平塘,總蓄水多少,水稻田全放 乾了,我鄉的塘、河、埝蓄的水只能保人畜用水和育秧用水, 無水整乾田栽秧。只有保留 50—60%的冬水田,而且關深水, 一畝冬水田保一畝乾田整治用水。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我鄉的水 稻滿栽滿插,確保全年糧食總產。沒有大的水源保證,安岳縣 冬水田是不能放完的。

年輕的人們可能覺得這點頂撞並不稀奇,可是對於三四十年以 前生活在四川的人來說,卻又是一件“史無前例”的事件了。如果 碰上前述那位在文革中被冤冤枉枉打成“反毛主席”份子實為堅定 的擁毛主席份子的李井泉,小鄉長就得遭滅頂之災了。在李井泉的 治下,沒有幹部敢於在他面前說個不字,即使背著他提出一點批評 或勸告,運動一來,“攻擊省委”、“反黨集團”的帽子是一定賴不 掉的(順便說,筆者本人也是這樣的犧牲,雖然當年“攻擊省委” 的話比小鄉長委婉多了)。

而那天一個釘子一個眼的對攻以後,

……座談會結束時,出乎我意外,他站起來握著我的手 說:小羅,我每年來看你一次。我很激動(讀到這裏,我也很 意外很激動,並且流淚了。——黃註),目送著他上車去了。 後來縣委書記告訴我,紫陽書記表揚你,他一上車就對我說: 小羅不錯,有文化,有知識。

幾天以後,工作組撤走,硬性指標撤銷,“水路不通走旱 路”的宣傳後面,加了一條“要因地制宜”!

這就是在四川的趙紫陽。這也是走出四川的趙紫陽。他帶著在 巴山蜀水間開創的改革事業,和胡耀邦一起在全國進行改造舊體制、創造新生活的事業,一起締造了上個世紀 80 年代改革開放的 燦爛春天。 就是這樣的趙紫陽,一個晚上忽然被踢下臺去,幽禁至死。當 年在他領導下和他一起戰鬥的、他的千百萬戰友們,會怎麽想!? 所以,本書《主編的話》在提到本書的作者們排除干擾勇敢地 提供歷史真相的熱情時寫道:

……他們的熱情來自紫陽的偉大人格力量的感召,來自對 他真誠的熱愛、感激和懷念;也是四川民意對於多年來自己熱 愛的前省委書記、黨和國家前主要領導人趙紫陽受到長期不公 正對待以至非法軟禁的當然反應。

我相信,這樣的熱情,同樣會感染本書的萬千讀者。本書最年 長的作者、老作家馬識途先生文章的題目叫《跟蹤趙紫陽》,記的 是他當年一段難忘的經歷,我謹借用來作本文的題目,祝願本書的 讀者們也和她的作者們一起,滿懷熱情地”跟蹤趙紫陽”,——在這 本書裏,在這本書外。

2011 年 4 月 26 日,於成都不設防居

*蔡文彬主編:《趙紫陽在四川》,(香港)新世紀出版社 2011 年 4 月初版